(口述:张大磊,整理:蜉蝣)
我是1982年生人,成长在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我的青少年时期是在内蒙古电影制片厂的大院里度过的。所以说我经历了一个电影制片厂从繁荣到衰败到它现在的消失。但是我不是直接的亲历者,而只是一个旁观者,我看到了它的变化,看到了厂里人生活的变化。
2000年的时候,我高一辍学,决定去俄罗斯。阴差阳错选择了去圣彼得堡电影大学。本来是想要去学习音乐的,但是后来考虑之下觉得音乐可能不太适合,我就选择了电影。当然这也不是我的本意,只是因为还是觉得自己要学些什么,才选择了电影。从小接触过、看过不少电影,在我生活的大院里面,有一个大的影厅,看电影是不花钱的,我每天都会去看,所以还算是亲切和熟悉。
《八月》是我在2008年的时候想到要拍的一部电影。2006年毕业回国之后直到08年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试图要找到一个机会来拍摄属于自己的电影。但是当时这样做很难。因为严格意义上说,那时我并没有进入到电影工业圈里面,只是说在外围想找一些机会,完成自己的表达。但是一直没有实现。再加上零八年那段时间我状态不太好,就选择回到家乡内蒙古呼和浩特休息段时间,希望能完成一个剧本。
就是在那年的八月份,有一天我回到姥姥家。他们家是一个大家庭,家的环境和片中大家看到的差不多,有自己的一个小院儿,有葡萄树。我本意是去休息,或者说也没有什么事做,就在他们家待了一天。但是吃过午饭,我坐在那个躺椅上,突然感觉周围的一切变得安静,好多细微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它不像是当下那么嘈杂的声音,它很细微,但是它让周遭的环境显得很静,时间变得特别慢。我可以毫无目的的放松下来,去感受时间的变化。
那一刻我才觉得这种感觉是久违了的,好像我们平常已经忽略了太多这样生活的本质,已经忽略了从早到晚光线的变化。就是在那一刻我感觉既熟悉又陌生。那是曾经经历过,但是又很久没有体会过的,让我想到了很多过去的事儿,想到了很多拥有共同感觉的那些时刻。它恰恰就是在九四年左右,是我的童年或者少年时期。
那时候每个人都不用为了一个目的或者为了一个什么一定要完成的事情去奔忙或者是锻炼自己,而是一切都是生活的一部分,自然而然的发生,自然而然的结束,那种感觉特别好。所以我就想要创作一部电影或者说完成一个剧本,来把我这样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呈现在电影里。像一场梦一样,我想把这个梦反映在电影里,反映在屏幕上,然后我亲眼去看到。我特别急于去做这样的一件事情。
但是零八年的时候只是有这样一个念头。完成这样的剧本不是很容易,它需要在自己的记忆库里,或者说从自己的生活经验当中挑选出最适合的或者是记忆最深的那些片段,然后有机组合在一起,才能形成一个可以实现的剧本。
所以这个工作直到2012年才完成。剧本完成的时间很短,用一个月就写完了。也是因为之前积累了很长时间我一直在思考这个事情。但是直到2015年才拍摄,中间也经历了很多次的剧本的修改。这也是我自己和自己一个交流的过程吧,我在不断的确定自己想要什么,因为这个太无形了,它不仅仅是停留在叙事的层面,也不仅仅是一个戏剧的结构。它是我自己的事儿,我要面对自己说话,我要了解自己想表达什么。
2012年完成基本剧本之后就是忙着要找到机会找到投资找到合适的出品人,愿意一起实现这部影片。
但是众所周知这样的电影不是很容易完成的,因为它——最起码是剧本——很难让人看到商业价值或者是可能性。直到2015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投资,这中间我也想到过要把这个剧本可能更靠近情节剧或者更靠近一些商业性。但是最终我都放弃了。我觉得它他原本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直到2015年的夏天我觉得这个东西如果再不拍的话它会特别的影响。我投入了的太多。不管是情感还是时间或精力,它就像一个盖子一样压在我心上,我只有把它揭开才能明确我下面的方向。所以我决定先拍出来。同时它也不仅仅是一部电影,对我来说它也是我的方向、判断的标准。就是说我会用它的结果来判断我接下来该如何计划自己后面的道路。
也没考虑后果,一个挺冒险的行为。和人借钱或者是家里出钱,等于说是自己把这个片子做出来了。当时根本没有想到说它会去参加什么影展啊或者是要发行上映啊什么。只是单纯的要完成一个自我的表达。
拍完之后通过朋友的推荐,我去参加first影展,通过first认识了很多朋友,包括业内的一些前辈们、老师们。大家对这片子感觉还行,就推荐给了更多的人,让更多的人普通观众、影迷或、业内的选片人,甚至是让大陆和华语地区以外的老师们看到这部影片。所以就参加了一些包括金马影展、东京、鹿特丹等这些有影响力的电影节。
现在我还是想尽量保持一个很单纯的作者姿态。其实金马奖和其它奖项并没有直接影响到我们的生活,只是像我刚才提到的,这部电影对我们的意义是,它并不单纯的是一部电影,而是决定了我们未来的创作方向和下面的规划。它让我知道我最起码还可以继续拍电影,还可以继续下面的创作。
接下来的创作我们也会遵从自己的心愿,按照自己的想法来,不会因为一些外在的条件或者是外在的因素去左右我们的想法。我们觉得创作终归还是自己的事情,包括电影市场也一样。成熟的电影机制应该是创作者只负责创作,至于说市场等,是由制片人决定的。制片人如果选择了一个项目,那么后面的事情都是由他来决定的。创作者只负责投入自己的所有精力和情感把作品做到完美就可以了。
作为我本身来讲也没有特别强的目的性。片子一定要达到什么、要做到什么、计划要多长时间之内做到什么、题材方面一定要保持一个什么样的姿态或者风格,这些都没有。
我还是比较尊重自己的感觉,感觉到什么地方就做什么样的片子。这样比较好。
九十年代的内蒙小城里,结束了小升初考试的小雷迎来了自己的暑假,然后这个夏天他的身边发生了很多事情,暑假似乎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
这是导演张大磊的第一部作品。俄罗斯学电影归来,他一直想拍一部关于自己的回忆和情绪的电影,几年筹备,终于有了《八月》。
《八月》的原片名叫《昙花》,张大磊说以前母亲养过一盆昙花,当时他就是片中主人公小雷的年纪。昙花象征着一种美好的逝去,带着遗憾和忧伤。但片子完成后他觉得这样的片名过于个人表达,于是选择了更加淡化主题的片名《八月》。
从参加first电影展映到53届金马奖最佳剧情片,《八月》受到了更多的肯定。我们约到了张大磊导演,与他聊了聊《八月》的创作经历,还有他对电影、音乐的热爱。
希望你也喜欢这部风格克制、细腻的作品。
电影中有刻意模糊掉时代背景的交代,更多来自于记忆和感知而非存在的实体。那么在其它细节设置上面,是否也有这种模糊呢?
张大磊:这是我特意要做的。有一些具体的节点,比如说改革、我记忆里面生活的变化,是发生在94到95年初。但这并不是影片里面主要想讲的,我想讲的是80年代末到94年之间,我的童年时间的印象和我所留恋的,没办法具体到哪一年。而且内蒙、电影制片厂等地域性我们也刻意把它模糊掉了,就是希望大家不去关注这些,而去看电影本身。
但其实电影厂、工厂都是非常吸引人的特定空间,甚至有种小社会的感觉,单独强调它可以做出很有趣的内容来,为什么要模糊掉呢?
张大磊:诉求不一样,如果我是要讲一个制片厂沉没、消失、来临与终结,我可能会特别强调,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些,我是抒情的,情感不该被地域或者其它限制住。如果我强调了这些,观众在接受的时候肯定会有先入为主的认知而受到影响。
很多观众看完之后都觉得像是发生在南方的故事。可能是因为有大家共同的感情在里面吧。跟地域无关,只是生活本身的质感,大家会觉得相似或者熟悉。有人说觉得内蒙西北地区不会有那么多的树,尤其风吹过像浪一样,很隐秘很幽静。他们印象中的西北是荒凉的遥远的。但其实并不是那样,可能这是心理上的差距吧。
《八月》的声音是非常静谧的,跟我们见到的北方小城镇甚至北方方言都不太一样,它是很有南方气质的。在声音上面,是有特殊设计过的吗?
张大磊:声音是前期就已经设计过的。前期我们也把声音作为主要的元素写在了文学描述里。包括用黑白影像也是一样的道理,我们就是想突出静和慢。所以各个方面都要营造这样的感觉出来。我自己对声音很敏感,而且在这部影片中声音也起到了特别重要的作用,它不光是对位和真实感,还有好多信息在里面。我们现在又调整了一版声音和画面,画面的黑白更加明显,声音的改变虽然很细微,但是气韵一下子就通了,更加顺畅,而不像之前有好多断点。
音乐的选择上面,用到了德彪西和拉威尔,而且很多场景都是由声音串联起来的,这是因为自己的组乐队经历,对声音更加敏感吗?是先有了完整音乐再去组织情绪的吗?
张大磊:音乐和影片的情绪是同时有的。我每天都会听,但不一定会去拍,有些音乐的感觉一直在我心里面。每当要抓住一个情绪写剧本的时候,很自然就会想到某段旋律。是同时进行的。没有特意为了电影去找音乐。
全片的孤独感,这种孩子的孤独感,是在作为孩童的时间我没法去解释的,只有身为大人,身为这个年龄的观众,才会去懂它。所以这里并不是一种还原,而是过后的审视?
张大磊:孤独感是作者的而不是孩子的。很多人都喜欢把《八月》和《一一》放在一起去聊,当然二者没什么可比性啦,离《一一》差得太远。但同样都是孩子,洋洋是杨德昌导演对自己的投射,很多话语代表了导演,《八月》不一样,小雷只是作为一个我熟悉的人,由他带领着我和观众去观察、接触他身边的人,但他不能代表我。我自己对影片的投射和寄托是在父亲身上。
那种孤独感是我自己的。有时候我是享受这种孤独感的,包括现在也一样,我也没有刻意把它处理掉。因为人是需要孤独感的。你必须要和它相伴,不能对抗。独处和孤独是必需。
初创的时候《八月》有《一一》的影子吗?
张大磊:没有没有,因为题材相同,很自然的大家会放在一起对比。《一一》是我很喜欢的影片,但《八月》的创作没有受到它的影响。我并不是说要跟《一一》拉开距离,这是另一个问题。
这样细微的情感,怎样从剧本阶段一直贯穿到拍摄之中?
张大磊:它没有跳脱出来需要我们去特殊把握,影片本身的设定是带着这种气质的,而且作为一个孩子,对孤独的理解无非就是无聊而已,有大把无法打发的时间。但这可能就是生活。
给小演员讲戏有什么技巧?怎样去描述这种情绪?
张大磊:不用描述。对非职业演员我没什么经验,我希望的是他本人就跟剧中人物最大限度的相似。他没有方法,但本身气质中就会带出来。这种孤独感是孔维一自己的。
金马奖时候是什么感觉?
张大磊:就像你在电视里看到的那样,一片空白,完全没有想到。
你觉得台湾观众为什么会喜欢《八月》?
张大磊:我觉得台湾观众他们比较熟悉这种气质的电影,我受台湾新电影影响也很深,他们能看出来,所以跨越了接受的过程,直接进入到电影里面体会人物。不用先接受类型的训练。他们很敏感,对生活里很细微的情绪特别能去感受,也会愿意去感受。而且跟他们交流,我受益匪浅,我觉得他们比我懂 。
做了这么多国家城市的放映,哪里的观众反响是最好的,最能精准的去理解。
张大磊:除了台湾,鹿特丹也很好,观众很热情。日本观众的反应最大,因为他们跟台湾观众的观影喜好比较像。
还有哪些关于回忆的细节是未被放在影片之中的?
张大磊:其实《八月》里面不完全是我关于回忆的细节,我没有求它的真实性。如果要追求真实性,我们就做彩色了,有让人一下子就对号入座的效果。有些内容和情节是我在剧本中写了也拍了的,在那个阶段我野心很大,认为这些都是我想要的,我希望把我能想到的,我愿意再看到的,不加挑选的全都放进去。但是在做完后期整理的时候发现,这样不可能。我不可能完全追求真实,我想要的其实是味道。
我们在说到《八月》这样一部处女作的时候,总会说它有迷影情节。对此导演怎么理解?
张大磊:你说的是作者作为影迷的身份还是在电影中体现出来?
在电影中体现出来。大家好像很喜欢在自己的电影里放入致敬的梗等等。
张大磊:《八月》里面没有丝毫想要致敬或者迷影的点。我们看到的出现的几段电影片段其实和影片其它情节是一样的,是自然生长的。我就在那里长大,看电影不花钱,那些片子都看过无数遍,就是生活的一部分。
结尾的黑白转彩色,为什么会这样处理?
张大磊:包括最后那行字,献给父辈,都是影片做完之后我们才重新补拍的。在这之前我们看成片都觉得不太够,好像影片结束在父亲的妥协、美好的逝去,都有点不够,会容易让人误解。我想应该有再完整的结尾,说明父亲到底在做什么,他们是如何去做的。所以就加了他们工作现场的画面,而且要跟之前完全不一样。之前是梦,这是现实。
有人说,结尾如果这次现场拍摄的视频所拍摄的正式观众当下正在观看的《八月》,会更好,对此导演自己怎么看?
张大磊:也可以,但那可能就是另一部电影了。表达的就不同了。
在俄罗斯学电影时候,感触最深的是什么,有没有受一些俄罗斯电影大师的影响?
张大磊:当时没想学电影,就是想离家。那边电影史都会讲,公共课应该跟国内都差不多,但专业课很自由,基本就等于不上课。我在那边的六年更多的收获是来自自己,我有大把时间看片、胡思乱想。
他们会不会比较推崇社会现实主义、或者老塔这样的作品。
张大磊:他们不提。苏联的现代电影都不提,只讲过《战舰波将金号》和《母亲》等等。他们希望讲电影史,而不重点在某个个人。但我以前剪过塔科夫斯基的胶片,就是《镜子》。特别兴奋。
当时自己拍的短片是什么风格?
张大磊:启蒙阶段我有很强的独立判断意识,我认为好的电影、属于艺术范畴的电影一定得是先锋的、符号化的、天马行空的,所以大一拍的完全都是蒙太奇。当时老师让拍短片表现自己的心情,我找了一间四周墙壁都贴着海报的仓库,拿着小DV在地上打了四个滚儿。
但当我到了大二看了《四百下》,才明白其实电影是这样的,那之后拍的东西就不一样了。更多真实的表达,知道该关注什么的事情。
下面都有哪些拍摄计划?
张大磊:有两部,分别叫《法兹》和《蓝色列车》。剧本定了,但是要先拍哪个还不确定。《法兹》是1999-2000年冬天的故事,还是发生在他们家。《蓝色列车》和我的生活就没有什么关系,而是我对人的关注,讲我比较喜欢的那类人的命运。有可能会在俄罗斯的边境小城市拍。
预祝拍摄顺利,也希望更多的人能看到、喜欢《八月》。
一直以来特别想吐槽,今天忍不住出来胡说八道一下,如今热衷于拍摄年代戏的编导们,其实都忽视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不知道如何真正地让观众「入戏」。
所谓「年代感」其实指的是「回忆感」,我们可以闭上眼睛在脑海中过一遍久远的记忆——那些陈旧的记忆对比鲜活的记忆,其质感的差别是怎样的?
因此,仅仅在服化道上下功夫抑或者是老歌大串烧,最多不过架空复刻一个虚无缥缈的外壳形式,在剪辑与影像本体上下功夫才是正道。《八月》之所以不能够获得我的共情,很大一部分程度在于其景深效果使用的失误。换言之,是张大磊作为导演摄制思路的失误:他误用了2010年后影视创作者们普遍形成的数字化的拍摄思维,去表现了二十年前中国社会剧变下个体的困顿。
那么「数字化的拍摄思维」要做何理解呢?电影是一门及其依赖机器的商品/艺术,从早年的「西洋镜」到「摄影枪」;从梅里埃黑白胶片手工上色到红绿染印法的里程碑;再飞速发展到如今几近普及的5DIII、DJI OSMO、BMCC乃至Red One等数码设备,机器作为拍摄工具的更新总是在不断丰富和推动电影的拍摄方式和表现形式,因此造成了一个现象:特定年代的电影作品,其主体、对象、形式、语法都与那个年代所具备的机器条件不谋而合。
这就促成了一个年代区间内诞生的电影作品存在着大量的共同特征,这些「共同特征」恰恰就是「年代感」的核心体现。而由于不同地域经济条件与电影工业的发展程度各有不同,其相同年代区间内的「年代感」也因此在题材和形式上各有不同。
从这个结论出发,一个近年来恰如其分还原出「年代感」的正面案例,是贾樟柯的《山河故人》。典型表现是在影片中不同的年代段落里,使用了不同的、对应年代常见的画幅比例。其他更多不显山露水的手法还包括但不限于:
一、色彩。
同为90年代,《山河故人》的画面在色相与饱和度上存在着一定的色偏和失真,为的是对应上90年代那个以胶卷和磁带为主的影像模式。而《乘风破浪》中浓郁如泼墨般的色彩,好看归好看、浪漫归浪漫,但很显然与真正90年代影像特征有着较大的出入,缺乏说服力。就像影片穿越的内容一样,构建的是一座完全架空的海市蜃楼。而《八月》中占据大部分的黑白画面,无论从对比度、高光和阴影部分展现出的宽容度与画面的锐度,都是清一色典型的当代数字画面。也许张大磊在后期的阶段应该请调色师多拉拉画面曲线什么的,像《山河故人》第二部分那样,把画面做出早年拍摄器材感光原件并不出众的那种泛白、低像素的质感。
就不拿九十年代时代背景的《乘风破浪》和同年代背景的《山河故人》比,就和韩寒自己的前作《后会无期》(时代背景为当代)比,相同的机位,相同的景别,相同的桥段,看得出差别吗?
二、景深。
之所以专门把景深拉出来讲是因为这是《八月》最让我出戏的元素。有过比较多拍摄经验的同行应该都有类似的感触:如前文所述,自从电影从胶片时代逐步过渡到数码时代,机器所能调动的轻便性和本身性能的突飞猛进已经基本上改变了电影的拍摄流程和思维。以往的光圈和胶片的感光度不足以支撑机器通过虚实来「压缩」画面内容使画面美观、干净不杂乱。因此回顾国产2000年前的电影,画面的景深范围往往都能够保持在起码十米以内,相比如今动辄长焦、微距、大光圈设备拍摄出的浅景深镜头泛滥,那个年代更加强调拍摄环境的光线、距离、布景和时机与画面的构图、平衡、韵律是重中之重。《八月》的镜头显然在这些部分显然欠了一些考虑。(后来从曾和张大磊当面交流过这一问题的友邻那儿得知,《八月》因为经费有限选择的主要拍摄场景是正在拆迁,拍摄的前后过程中环境变化较为显著,不少桥段不得已使用与九十年代不符的浅景深以规避环境变化造成的跳戏)
当然因为思路问题造成的出戏在景深方面只是一部分,从韦斯·安德森在国内影响力大增之后,正平面镜头、舞台视角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了国产电影中。这是有悖于强调画面「纵深」的传统的。同样是两侧遮挡的场景,对比《八月》与其致敬的《悲情城市》,空间的层次感差距颇大。
三、运动。
和景深问题有着同样的原因,设备机器的更新改变着镜头本身与镜头内运动的形式。旧时的国产影视作品往往习惯于通过出入画与纵深来突出运动感,我印象最深的是86版《西游记》片头还是片尾的最后一个固定机位镜头:摄影师将机器放置在地上处理成略微仰角拍摄的角度,六小龄童饰演的孙悟空从摄影机上方跨过走向远方,这时画面内容是六小龄童从画框上方入画随后从前景走向后景,而接下来另外的师徒三人一马亦步亦趋分别从左、右、上方依次入画从前景走向后景,画面运动在视觉上非常丰富。
如果说以上的运动方式是属于旧时代的,那么新时代的运动方式显然发生在机器愈发便携化之后。手持拍摄即是一个典型代表,大陆开始大量有意识、成体系地使用晃动手持镜头形成风格的代表人物当属娄烨。娄烨习惯将手持与主观镜头相结合,制造角色内心的飘忽和悸动。这其实是最切合运动镜头拍法的思路:注意运动的物体甚于静止的物体属于人的生理本能,来源于进化过程中对外界信号的反馈心理。娄烨用手持的方式将运动-心理的关系勾连起来,完成影像的内容表意。而包括《八月》在内的如今多数国产电影镜头中的运动都是毫无意义的废素材,就像后来模仿冯小刚在电影《大腕》里植入广告的那些人,植入的广告真的只剩下了广告的作用,而不是有机地与其他道具一起,共同起到明确/隐喻主旨的作用。
包括《侠女》中间竹林对阵那一场戏,胡金铨在画面中安置竹竿、树叶、岩石作为前景,将人物安置在中景、大环境作为后景,拍摄对象尽管始终被运动的镜头捕捉在画面内,但多层次的空间反复遮、露、挡、显、藏、现人物,依然保留有强烈的视觉趣味性。
遗憾的是,不论是哪一种年代的运动,都没看见张大磊在《八月》中地道地使用的痕迹。从还原「年代感」的要求上退一步回来说,《八月》连基本的视觉趣味都稍显匮乏。
四、帧率。
这部分与《八月》这部电影无关。只是基于「从影像本身出发营造『年代感』」这一问题衍生出来的探讨。帧率的变动同样是基于电影机器的进步。从早期的8帧/秒到16帧/秒到通行于世的24帧/秒,再到《霍比特人》48帧/秒与《半场无战事》120帧/秒的探索,每一次转变,背后都是一个旧时代的结束与一个新时代的开始。这不正印证了「年代」这一概念么?
五、镜头。
《爱乐之城》为了向古典好莱坞致敬,表现出歌舞片黄金时代复古的风格,达米安·沙泽勒特地选用了在1953至1967年间主流的变形宽银幕镜头拍摄。此外,片中诸多场景的镜头都被刻意地一镜到底,减少镜头之间切换的频率,是达米安·沙泽勒在拍摄技法上对黄金时代歌舞片的另一种「回归」。
(这部电影是去年年底看的,准确地说是金马奖颁奖的那天上午。所以很神奇,上午看的一部电影,下午就获得了金马奖。如今电影上映了,推荐大家去影院观影,因为无论是电影本身的艺术性,还是电影所承载的那个时代的记忆,都值得我们去看看,我是会去再看一遍的,导演照亮了我的记忆, 我欠导演一张影票。) 2002年的8月,我大三的暑假,作为师范院校学生,学校要求我们去中学实习,可以听从学校安排,也可以自己寻找学校。我于是找到了自己的母校,一家大型国营工厂的子弟中学。我好像从毕了业就没怎么回去过,学校那时给我的感觉就是,断壁残垣。当然,我说的不是学校的物理状态,而是它的精神状态,凋零,颓废,苟延残喘。 我找到了熟悉的师长,他们跟我说,如果你真的想实习的话,还是另找一家吧,现在学校三个年级一共就四个班。据他们介绍,国企改制后,一方面厂子的经济效益每况愈下,已经难以承担一所学校的开支了,学校的师资力量基本上全都散掉了,又如何能吸引来学生呢?另一方面,工厂的职工下岗的下岗,转行的转行,从几千人的大厂变成了几百人的公司,又哪里有那么多子弟啊?我问他们接下来会怎么样?只有两个可能,或者交给社会办学,又或者直接黄掉了。后来的结局的确如此,几年以后,中学变成了一所外语培训学校,离中学不远的子弟小学,则变成了一所公立小学。 路过曾经的校园,工厂的家属区,曾经的俱乐部礼堂,曾经的职工浴池和职工医院,已经不是物是人非,而是面目全非。恍惚间,我竟以为过往的生活并不存在,只出于我的臆想。也许对于社会的进步来说,国营工厂并不值得留恋,然而对于在此生活过的人来讲,这些记忆有一种特殊效力,卡尔维诺说:它本身可能会被忘记,却把种子留在我们身上。在《八月》这部电影中,看到国营工厂那熟悉的生活场景,我有些不能自已,这故事就像一个老旧的照相馆,储存了我儿时的记忆。尽管此工厂不是彼工厂,然而北方的工厂,大同小异,所以关于工厂的记忆,便也成了某种集体记忆。 电影是上个周六上午看的,和我一起看电影的是一群大学生。过后交流,他们觉得这部电影太松散、没有情节、不好理解。而我的感受却恰恰相反,因为它超脱了情节,所以才更细腻地展现了生活的无聊,以及一个孩子眼中懵懂的成人世界。当天晚上,这部电影居然获得了金马奖最佳影片奖,始料不及的导演张大磊在领奖时甚至连口香糖都忘记吐出去。事后想想,获奖并非不可理解,今年是《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上映25周年的日子,组委会希望有一部风格相近的影片可以遥相致敬;还有这一次金马奖的评委会主席是许鞍华,她在看部这部电影的时候,大概会想起自己那部《天水围的日与夜》。 在我们讨论这部影片时,很多人说这部电影很像杨德昌的《一一》。很遗憾我没看过《一一》,所以我想到的电影是《杀死一只知更鸟》,同样讲述孩子的假期生活,同样从孩子的视角去观察成人世界。房间里同样隐隐的有一头进击的大象,似有若无。实际上,这是很多优秀电影的表现手法,比如《牯岭街少年杀事件》,比如《杀人回忆》,导演都没有选择直接描述那头大象,但那大象却无处不在。 在《杀死一只知更鸟》里,那头大象叫做“种族隔离”,它是那个时代整个美国的氛围。在孩子心里,这种氛围他们能够感受到,但却不能清晰地理解,他们只能从大人的言谈和焦虑中感到有什么大事正在发生。在《八月》里,这头大象叫做“国企改制”。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影片里有一个时间标志,《亡命天涯》上映,那是1994年),地点是内蒙古的国营电影制片厂,厂子要改制,一部分职工要下岗,这就是笼罩整部影片的氛围。这种氛围,和八月那个闷热的暑假交织在一起,让人有些透不过气。张小雷并不明白周遭发生的事情,他不明白父亲在挣扎什么,也不明白舅舅为什么要卖毛线,他同样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定要上重点中学。 这部影片最好的地方,就在于把所有的疑问都停留在孩子的似懂非懂中。毕竟,影片是从一个孩子的视角出发,对于那个年代,他也只能算是一个旁观者,而且还处于懵然无知的年纪。所以他看不清这一切给经历者们的人生带来了怎样的影响。而影片,也随着孩子的视角,放弃了所谓的宏大叙事,只把目光投向细微处,显示出难得的克制。 实事求是地讲,这部影片远谈不上完美,初出茅庐的导演对演员的调度并不是那么出色,捉襟见肘的资金也让影片略显粗糙。但导演又是幸运的,正好碰到一个会演戏的小孩,正好赶上金马奖评委会主席是许鞍华,甚至因为资金所限,影片不能充分表达,反而让观众们感受到了意犹未尽的留白。 然而有两个情节,却成了这部散漫的作品里亮眼的“刺点”,一个是雨夜中,小混混“三哥”在被捕的过程中左奔右突,如困兽般犹斗;一个是三更半夜,父亲在客厅里对着四周的黑暗拼命地拳打脚踢。那姿态就像罗伯特·德尼罗对着镜子说:你是在跟我说话吗?但他们终究不是德尼罗,所有反抗都不过是徒劳的挣扎和窝囊的发泄。但你知道吗?我竟然在这两个片段里,看到了诗意。 整部影片,导演都选择了黑白影像,拉开了故事与现实的距离。黑白影像的好处,如诗人廖伟棠所言:“黑白粒子包含着忧郁,水淋淋的忧郁,仿佛不属于此时此地。”不过导演终究按耐不住内心的情绪,影片最后播放的那盘录像带,是全片中唯一彩色的部分,导演回到此时此地,表达了对父辈的敬意。而影片过度曝光的镜头,也让有关八月的记忆白得发亮。 记忆最终都变成了碎片,像一幅幅照片,照片里的故事总是发生在夏天,阳光明媚,人也热得烦躁,耳边全是蝉鸣,但是关外,好像没有蝉吧?
本文发表于《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7年第3期“热点评论”栏目。亦见于公号“映画台湾”2017年6月3日同名推送。有删改。
文丨黄豆豆 / 瓜子酱
德国学者阿斯曼曾经在20世纪90年代提出文化记忆论,他的著作《文化记忆》从文化传承的角度解释文明发展规律。
在涉及到文化记忆的媒体时,他归总有文字类和仪式类两部分,前者包括书面文本和书籍,后者包括语言和口承文学在内。
如果我们把人类社会的发展粗略地划分为古代社会、传统社会与现代社会三个阶段的话,文化记忆的具体形式及其在文化机制中所发生的作用,都随着时代的变化而有所改变。[1]
在国内,查建英的《八十年代访谈录》是较为著名的文化记忆作品,她用文字和书籍作为媒介,选择了11位在20世纪80年代“文化热”中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包括阿城、北岛、陈丹青、陈平原、刘索拉、崔健、甘阳、李陀、田壮壮等)进行访谈。
在该书的序言中,她写道:
我一直认为20世纪80年代是当代中国历史上一个短暂、脆弱却颇具特质、令人心动的浪漫年代……进入90年代后,一些在80年代开始的东西又被搁置了。庆幸的是,90年代的中国在其他方面有很多发展。经济、资讯、新一代人的成长心态……都在发生着重大的变化。[2]
正是由于时代的快速转型和变化,再加上新旧媒介的更迭,以及一直以来、从未停止的不同共同体之间的矛盾与冲突,人类的记忆也正面临着一系列疑问:我们需要记忆什么?我们该如何来记忆?在记忆之中我们又应该怎样处理我们与他人的关系?更年轻的张大磊,则用影像作为媒介,记录了他成长经历的、如查建英所言的“发生着重大变化”的90年代。《八月》既是他个人自传式的记忆,也是他父辈的集体记忆,更是以群体身份认同为核心的文化记忆。
《八月》讲述在20世纪90年代初的北方小城(呼和浩特),结束了小升初考试的晓雷迎来无所事事的漫长暑假,并目睹了国企改制背景下的一系列家庭变故。在被宣布获金马奖最佳剧情片时,官方给出的介绍是:
《八月》是一部气质突出的电影。全片以黑白影像呈现,透过一个小男孩的视角旁观大人的世界。然而它不只是一个男孩的成长,更是对人情世故、体制变革,以及时代记忆的回眸与反思。
男孩晓雷无疑是这部电影的线索与中轴。一方面他的名字对应着《八月》导演张大磊,给电影增加了浓厚的自传色彩和作者感。小升初的升学压力、萌发的性意识、一直挂在脖子上的双节棍,以及最后与昙花的合影等,或多或少带着张大磊的童年投射,但也不必完全求真。而影片的名字“八月”也意指对孩童来说具有特殊意义的暑假,强调的是晓雷的感知。另一方面,晓雷是电影中所有非线性叙事的旁观者。外婆卧病在床日渐衰弱;晓雷等待升学,父母托关系把他送进三中;制片厂改革后,父亲一番挣扎最终外出跟组挣钱;家中的昙花在一个夏夜悄然绽放……在这一连串事件中,晓雷并没有参与全部,但一直作为一个隐形的视点存在。有时候,电影坦白地展示出晓雷的目光,如落魄的父亲在深夜朝空气打拳那场戏,观众是跟随晓雷的眼神目睹的。跟随着晓雷的目光,观众还目睹母亲生闷气到不想做饭,大家长一本正经地训话,崇拜敬慕的哥哥被抓,以及电影剪辑室里被废弃的胶片……这分明提示我们,晓雷是这个八月的旁观者、经历者和感受者,电影在通过其视线凸显他的感知。而当导演张大磊躲在摄影机后拍摄这场戏时,整个空间中就出现了两台摄影机,或两个记录者:晓雷和张大磊。晓雷是借助回忆和想象而被还原的当事者,张大磊则是来自未来的再审视。这样的双重叙事使得电影的自传色彩显得更为迷人,即观众被告知:他们不仅在观看90年代,还在观看张大磊回忆与思索90年代这一过程。
这样的视角处理就使得《八月》所表现的1990年代场景一直在接受晓雷/张大磊的注视,造成不在场的“在场”。于是,《八月》的孩子视角既不像《城南旧事》(1983)及小英子,以全程的参与来获得关注、推动情节发展;也不像《一一》(2000)及张洋洋,因有限的儿童视角而未被置于更重要的位置(洋洋更像是一个意蕴深长的象征)。
晓雷所感知的是全景的氛围,它不仅仅是家族的嬗变,更是时代的大场景与小细节。张大磊曾回忆2008年8月的一次回乡:
吃过午饭,我坐在那个躺椅上,突然感觉周围的一切变得安静,好多细微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它不像是当下那么嘈杂的声音,它很细微,但是它让周遭的环境显得很静,时间变得特别慢。[3]
这是张大磊下决心拍《八月》的重要起源,而他确实把这样的听觉环境恰如其分地还原了:电视新闻播报声、邻人在胡同巷弄中的聊天嬉闹声、救护车经过的鸣声、“磨剪子,戗菜刀”的叫卖声……这种听觉的真实,再现了晓雷静谧、无聊而又琐屑的小升初暑假,甚至给人一种置身南方的错觉(导演本身没有赋予电影在时间和地域上的确定性)。加之摄影师吕松野在黑白影像中拍摄出惊人的层次感,更显小城的静与慢。对于近年来《冬》(2015)、《塔洛》(2015)等电影对黑白影像的使用,王红卫以双关的“黑白的故意”概括,既含导演刻意为之之意,也取“故去”、“故往”、“故国”、“故事”等过往之意。[4]
其中后者是与张大磊向90年代行注目礼相吻合的。而在《八月》中,黑白影像更凸显出梦一般的质地,夹杂着晓雷年少的幻想,代表着导演不刻意求真实、模糊含混的美学取向。这是张大磊对待回忆的态度,落脚于晓雷无聊、孤独的八月幻梦里。幻梦甚至有层次,电影中一场戏拍晓雷的梦(目睹杀羊、被倾慕的女孩亲吻等),其空旷辽远的质感大大有别于黑白色的市井。梦醒,晓雷望向楼对面的邻家女孩。可见这到底是强调晓雷自身意识的90年代。
因此,《八月》获得了在童年题材电影中一个独特的位置。孩童作为一种心智尚未完全成熟的身份,常被电影设置成关键、隐秘情节的目睹者,如《城南旧事》、《冬冬的假期》(1984)等,都是孩童的“知晓”推动着故事的发展,孩童自身的感知力反倒是其次了。
《童年往事》(1985)、《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1991)等,则又设置了太过激烈的环境裂变,孩童的感知被无限放大了。
在《八月》中,在孩子升学、父亲谋生等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平凡命题里,张大磊用一种举重若轻的自传式回忆书写带来一种全新的感知的伦理。他以回望的姿态强调孩童的感知,这既是一种来自未来的自省,又带着含糊的疏离;晓雷既因其永在的目光成为时代气氛的引领者,又恰当地因孩童身份而撤退,使得电影制片厂等实在的背景在寻常巷陌中隐去。因为晓雷仍是一个导演所熟悉的成长于1990年代初的“80后”,有其自身投射而又非彻底的记忆搬运。这依旧不同于《一一》中带着杨德昌丰富意图与隐喻的男孩洋洋,他的旁观反倒有了来自成人世界的预知感而成为一种神话。
尽管晓雷是《八月》的线索与中轴,但片中的父亲无疑才是电影真正的主角。片尾的字幕“谨以此片献给我们的父辈”明确点出,致敬父辈才是《八月》的真正主题。电影中晓雷的父亲是一名电影剪辑师,在下岗潮刚来临时坚信自己可以凭本事吃饭,始终不愿意“低下高贵的头颅”去社交、求人,甚至也坚信孩子不一定要上重点中学才有希望。他沉浸在自己的理想世界里:锯掉墩布的棍子给小雷做双截棍、在影院里看《遭遇激情》(1990)泪流满面、跟岳父讨论国家政策时信心满满……
这是父辈的理想主义。凭借着片中的电影元素,《八月》获得了与电影史直接沟通对话的可能,父亲的理想主义更是因其电影剪辑师的身份而染上些许迷影色彩。片中在电影院前后共出现了《爷儿俩开歌厅》(1992)、《遭遇激情》、《亡命天涯》(The Fugitive,1993)三部电影。其中《爷儿俩开歌厅》是1992年陈佩斯自导自演的“二子”系列电影的一部,而陈佩斯正是中国最早吃螃蟹的“电影个体户”,砸碎了旧电影厂的体制,这与《八月》的内蒙电影制片厂改制巧妙地联系在一起。
《亡命天涯》则是中国大陆第一部海外分账大片,《八月》里展示的当时15元的高票价意味着父子俩再也蹭不到电影了。[5]
这种和电影史的互文,更与父亲的形象相映照,带来一种象征的意味:计划经济结束,国产片独占影院的时代已经过去,而像父亲一样的国营厂工人能否从破碎陈腐的旧体制中走出来,我们在片中还无法得知。片中有一个画面是父亲带着晓雷一起端详电影胶片,这一幕使人联想起电影《天堂天影院》(Nuovo Cinema Paradiso,1988)中代际之间迷影精神的传承。
“以戏写戏”本应该使电影和人物染上神圣的迷影光环,但导演的处理却十分克制隐忍,在对电影元素的偶然提及以外,总以平凡生活的细节刻画处理制片厂人群。如导演细密地还原记忆中的物体系:鸡啄米闹钟、摇头电风扇、长毛狗玩具、双卡录音机……又设置了90年代普通城镇小区的平凡人物:晓雷对面楼房的“梦中情人”、电影院的售票大妈、父亲的死对头韩胖子、游泳馆的登记员、中学的招生老师……在这样低到尘埃里的时代气氛下,我们似乎都忘了这是一场关于制片厂改制的大潮,而小男孩的父亲还怀有一身电影剪辑的本事。这样的处理同样给父亲的理想主义蒙上一层阴影。
作为一个颇具理想情怀的“艺术工作者”,父亲对待晓雷的教育也是如此。他帮晓雷制作双节棍,对晓雷是否一定要上重点中学不做过多的要求。这不禁令人想起《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中的父亲形象,同样时运不济,却又基于一种充满人格魅力的评价方式对孩子的教育报以宽容。而这样的一种宽容,若放在父子俩各自人生“一退一进”的形势中,就显得更为难得。再若与时代大潮相结合,则突显出个人命运在现实中的无力感。时势的变化、家庭的责任,以及个人的能力最终还是让他坐上了去外地剧组当场工的大巴。而为了让小雷上重点中学,他跟着去请客应酬,交昂贵的赞助费;电影末尾,穿着军大衣的父亲在草原的风中跑动,顾不上跟家人好好说上一段话,手持摄影的镜头因为摇晃而抖动,正像向生活妥协后辛劳奔波的父亲。正如李健翻唱的《父亲写的散文诗》:
可我的父亲在风中,像一张旧报纸。
值得一提的是,当电影元素终于在这一刻赤裸裸地被表现出来时,这一段在大草原上拍摄的画面令人惊颤地与《樱桃的滋味》(Taste of Cherry,1997)形成互文。
阿巴斯的戏中拍戏是对电影真实性的挑战,他以一种消解幻象的方式制造间离以提示观众的思考;而张大磊在这一片段中终于回归到观众所熟识的彩色,同样是否定了前一串黑白故事的真实性,提醒我们黑白色的回忆只是梦境,或带着导演本人对90年代似是而非的想象(尽管他对气氛的重现足够真实而引人动容),而父亲为家庭做出牺牲、奔波劳苦才是唯一的真实。据导演自述,这一段后期补拍的戏,是为了让电影不仅仅展现“父亲的妥协”和“美好的逝去”,而还有“父亲到底在做什么”的内容。[3]这是父辈的现实,也是子辈对父辈的致敬。
于是,电影的目的显然不是在国企改制背景下去刻画人们的惶然与痛苦,或以成功学的视角对他们加以成败或对错的判断。现实中导演张大磊的父亲成为了一位知名的电影剪辑师,并站在金马奖的舞台上作为制片人之一与张大磊一同领奖,即证明了这部自传式电影意不在此。与之相反,《八月》是在还原与重拾时代重压下父辈们作为人的尊严。父亲唯一一次责骂晓雷,是认为晓雷觉得“三中校服好看”太没出息,可见其在妥协后依旧保有自尊。在厂子转型时期,晓雷的爸爸邀请同样失意的一群哥们一起喝酒,几个大老爷们喝到兴起突然齐声唱歌,迸发出所有的尊严与苦恼,颇令人动容。看完《出租车司机》(Taxi Driver,1976)后,父亲对着空气拳打脚踢,这一幕道尽一个男人的愤怒与无奈。
在这几处喷薄出恣肆情绪的段落里,电影少见地放下了它矜持的恬淡,以一种外扩的诗意的形式为父亲吟诵,告诉观众这是父亲无奈牺牲而又不失尊严的八月。
20世纪90年代开始登上银幕和舞台是近几年出现的文化现象。近两年的《黑处有什么》(2015)、《少年巴比伦》(2015)均将镜头对准90年代的大工厂,而2017年年初上映的《乘风破浪》(2017)则以穿越的方式轻巧地寻回90年代。
更早还有《钢的琴》(2010)、《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2013)等电影刻画90年代的痛点。旧宿舍、老国营厂、老社区……
当这一系列记忆中似乎熟识而又着实古旧的符号登陆大银幕,我们就被告知:90年代(而不是80年代或21世纪初)已经开始频频成为被追忆的对象。
在这之前,20世纪80年代才是那个被中国电影史频繁提及的时代,是一段从“文革”的阴影走出而迎来新生的历史,它浪漫而富有激情。从封闭走向开放后,那个时代盛行的文化热所承载的是人们对于民族、文化等宏大叙事的信仰和渴望。与之相应地,《本命年》(1990)、《长大成人》(1997)、《那山那人那狗》(1999)、《青红》(2005)、《颐和园》(2006)、《爱情的牙齿》(2006)等一批电影均将个人的命运与心迹和时代大潮结合起来,急切地反思着80年代的历史进程。
而当21世纪临近,90年代则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时代氛围。前半期的短短几年拥有其复杂性、独特性和阵痛感,市场经济经过一番政治震荡而最终确立,普通民众经历了国企改制而挣扎犹疑地在旧工厂和新的商业大潮中游走。后半期,人们的思考方式发生收缩式的转换而朝向了个体的实利,尤其是在90年代末滚滚而来的商业大潮中,以冯小刚《甲方乙方》等系列电影为代表的贺岁档电影开始出现,世纪末的都市图景开始以一种狂欢化和奇观式的方式被呈现,这一段历史似乎并没有被严肃、诚恳地言说。
可以说,在被剥离了浪漫与宏大的情况下,90年代一直没有以追忆的方式在大银幕上被凭吊和表达。直到现在,当中国电影市场已经井喷成年度票房457.12亿元、年度观影人次超13亿的量级时(2016年数据)[6],这一段岁月才终于站在被回望的位置上重新现世,其背后的根源是文化权力的更迭。
毫无疑问,每个人有其所属的时代。如果按照苏珊·桑塔格早在1996年所说的,电影已经因为电影迷恋(Cinephile)的结束而死亡,那么我们其实根本无法从根源上领略法国新浪潮的魅力,我们与那个时代注定失之交臂。而随着谢飞导演拥有了一个豆瓣账号,老一辈的话事人也不得不适应这个信息爆炸的网络时代。当在90年代还是稚童的“80后”逐渐走上社会的各行各业,成为各行业的中流砥柱的时候,他们中就必然出现掌握媒介话筒的文化塑形者。华语电影也是如此,“80后”逐渐成为大银幕的话事人,也成为电影院观众的主要组成部分。而在信息爆炸、社会压力巨大的今天,足够触动他们的恰恰是记忆中的90年代初。对成长于内蒙古制片厂家属院里的张大磊来说,小学毕业那一年,父辈们“空闲时间忽然多了”,“常结伴去外地找活干”,[7]这就是他执导之初急于表达的个体经验,而他拍摄的《八月》就这样精准地击中了90年代国企改制的时代节点。韩毓海曾借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施特劳斯的《忧郁的热带》来阐释一种“文化相对主义”:所有的文化秩序都是特定的和相对的,新旧文化秩序之间的常面临阵痛的转轨。[8]
张大磊与其《八月》呈现了一个反例,他以回忆的方式去再现90年代并致敬父辈,实际上是以一种柔和的姿态帮助旧文化秩序进行转轨。金马奖以鼓励新人的姿态将最佳剧情片颁给《八月》,其实是一种对这种柔和姿态的回报;在《八月》公映前,陈道明以一句“像90年代一样看电影”力挺该片,同样应证了这一点。
归根结底,这仍是因为《八月》对时代气氛的精准描摹。戏外,电影因为其在First影展、金马奖舞台的存在感而使“时代脉搏与个人命运共振”类似的主题在公映前就先入为主、深入人心。但其实,在国企改制的背景下,电影并没有以一种哀悼的姿态去展现时代带给父辈们的痛苦,90年代的下岗潮也还远远没有席卷到那个制片厂的家属院。电影只以一种恬淡忧伤的调子,由男孩晓雷引领我们去重温90年代的琐屑真实,制片厂的相关元素其实是淡化的。父亲或低头求人,或失意喝酒,或外出干活,都是普通人的离合悲欢,都至少代表生活还没被逼上绝境,毕竟不是所有人都会像韩胖子那样朝着新时代迎头而上,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在时代重压下穷困潦倒。这样一种忧郁而不失希望的对待时代的态度是击中当下“80后”人群的关键。同为刻画劳动人民,《八月》不像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那样以开放式结尾去提示观众对人物命运的思考,它只关注共时层面下的气氛与情状,也因此而容易陷入流于时代标本的困境。
在电影末段父亲已然缺席的日子里,院中的昙花在一个八月的夜晚悄然开放,晓雷在盛开的昙花前俯下身来,微笑着与它合影,将电影重新投回到生活中去。这个看似象征意味太过明显的设置,其实本是导演张大磊真实的个体经验。电影的本名原来也叫《昙花》,但后来主创出于“不想让它有太明确的形式感”的原因,而将影片更名为《八月》。[9]但不管怎样,这样一个隐喻式的结尾给了我们巨大的阐释空间。这既是一个时代底下的普通的喜悦,却也是一个时代的注解。张大磊曾这样向家人解释自己决定拍电影时的感悟:
那年夏天的昙花忽然开了,虽然开很短,但它还会再开的!
90年代的逝去和它在当下的重现就是如此。尽管秩序的演变已然发生,但之所以我们能够在二十年后的现在再度把握其共时的脉搏,只是因为我们在时间长河中恰好仍处于与90年代合影的阶段。
阿斯曼夫妇认为,“文化记忆”既区别于历史书写又不同于我们通常所理解的“传统”。记忆之所以不同于历史,是因为它是以群体的身份认同为核心的。意即,它从来都是有倾向性的,以自我保存和自我实现为目标;对于个体来说,回忆的过程大多数时是随机/随时发生的,服从个体心理机制的一般规则;但是在集体和制度性的层面上,回忆过程则会受到一个有目的的回忆政策或称遗忘政策的控制。由于不存在文化记忆的自我生产,所以它依赖于媒介和政治。
从生动的个人记忆到人工的文化记忆的过渡却可能产生问题,因为其中包含着回忆的扭曲、缩减和工具化的危险。这样的偏狭和僵化只能通过公共的跟踪批评、反思和讨论才能减少其负面影响[10]。
所以,在这个层面上,张大磊的《八月》从生动的个人记忆已逐渐过渡到集体的文化记忆,尽管在这个过程中会产生浪漫化、缩减或偏差的可能,但它能够引发经历过90年代的观众的集体共鸣,说明它在完成群体的身份认同的目标是成功的。
注释:
[1]王霄冰.文字、仪式与文化记忆[J].江西社会科学,2007(2):239.
[2]查建英.八十年代访谈录[M].三联书店,2006:序言.
[3]蜉蝣.导演张大磊:《八月》对我而言不仅仅是一部电影[EB/OL].//movie.douban.com/review/8431128/,2017-03-22.
[4]朱津京@BC.《不成问题的问题》如何炼成,满满干货奉上[EB/OL].http://mp.weixin.qq.com/s/G528MB9bG2KVPhosB7wIjQ,2017-04-19.
[5]落山风.是的,我一点不伤心地泪奔了好多次[EB/OL].http://mp.weixin.qq.com/s/6vmPt1g7A1BQp0DrJX89TQ,2017-03-25.
[6]参见2016年中国电影票房457.12亿元[EB/OL].http://www.gapp.gov.cn/sapprft/contents/6582/312058.shtml,2017-01-03.
[7]刘珏欣.张大磊:九朵昙花开在安静的1994[EB/OL].http://mp.weixin.qq.com/s/nd4jnmu4EPCdSYi_Nym6Fw,2017-04-01.
[8]韩毓海.1954《红楼梦》讨论再回首[EB/OL].http://www.m4.cn/space/2012-03/1156530.shtml,2017-03-19.
[9]少年王,参无见.《八月》:电影、父亲和我[EB/OL].//mp.weixin.qq.com/s/vTvthA9sGY6Ybrr5EC2Cdw,2017-03-16.
[10]阿莱曼·阿斯曼.记忆中的历史:从个人记忆到公共演示[M].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76.
发表于《当代电影》2017年第4期“新作评议”栏目。转载请联系《当代电影》微信公众号。
张大磊导演的处女作《八月》于2016年7月在第10届西宁First青年影展首映之时,就已经收获不少好评,成为部分颇有影响力的影评人的年度十佳选择;但《八月》真正成为话题之作还是在2016年11月的第53届台湾电影金马奖上,在获得六项提名、收获费比西影评人奖和亚洲电影观察团奖之外,爆冷摘得最佳影片和最佳新演员两项大奖,成为年度华语影坛的最大黑马。对于采取评审团制的电影节和“金马奖”而言,获奖与否自然与电影节的宗旨和评审们的艺术趣味密切相关,具有一定的偶然性;不过就艺术水准而论,《八月》确有其独到之处。更重要或者更珍贵的是,与导演人生经验密切相关的《八月》,不期然地,也或是必然地带出了有关中国电影转型期的重要话题。或许正因如此,才使得某种颇为私密性或在地性的经验,得以为不同情感结构的观者所分享。本文尝试在视听分析的基础上,讨论这部影片的艺术手法及其背后丰富的社会历史文本。
《八月》原名《昙花》,这部完全由非职业演员出演的黑白影片,主要讲述了1994年夏天小学毕业的少年张小雷在懵懂间目击到自己生活环境发生的变化。影片并没有特别集中和明确的叙事动作,大致说来有如下几个复沓出现的事件:张小雷百无聊赖地等待小升初成绩,父母托关系把小雷送进三中;制片厂体制改革,父亲一番犹豫之后外出跟组挣钱;患病的太姥姥日渐衰弱并最终去世;家中的昙花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绽放。主角的名字在“姓名学”的意义上指明了影片的自传文体,影片的剧作逻辑也可谓是“生活流”,这一方面对应着导演张大磊的精神偶像——特吕弗的处女作《四百下》;一方面也正如许多影评人(尤其是台湾影评人)指出的那样,呼应着包括侯孝贤的《风柜来的人》《冬冬的假期》《童年往事》以及杨德昌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在内的“台湾新电影”。或许容易辨认的是《八月》采用的视听语言体系——全片多采用浅焦镜头,以固定和摇镜拍摄为主,剪辑上通常采用视点后置的方法(同时,叙事上也经常采用因果倒置的结构),同时会使用较为主观的、与画面形成平行关系的古典音乐作为配乐。
这种视听结构可以直接在侯孝贤的《风柜来的人》与《冬冬的假期》中找到源头。侯孝贤自称是在《从文自传》中获得的启发,回想起了“凤山的芒果树”上的视点;同时,又因大量使用“非演员”(非职业演员),从而逐渐形成了全景长镜头的调度方式和美学观念;对古典音乐的使用则得益于杨德昌在剪辑上给他的建议。《八月》的基本视听结构是张小雷出现在一个看似主观镜头的摇镜头的后半部分,或者在主观镜头和全景镜头之间插入一个张小雷的中近景镜头,这在一定程度上可谓是张小雷“走进了自己的视点”。而更重要的是,在多数时候,张小雷只是观看而非参与其中。在声音的处理上,导演则有意地通过几处声音前置的剪辑和主观配乐的使用,尤其混音时对白与环境声/ 有声源音乐在音量比例的控制(某种程度上可被视为技术瑕疵,但确实体现了非常规的声音设计理念),再度强化着影片有关成长记忆的心理结构。
事实上,这种视听结构与影片的自传式主题是高度一致的。走进自己视点的张小雷,同时承担着“看”与“被看”的双重身份,也正是导演处理“记忆”这个主题的技巧。可以与之参照的是宋方的《记忆望着我》中的“后脑勺调度”,(1)《记忆望着我》因导演亲自出演而同时具有“私电影”和纪录片的双重特征;而在《八月》中,张小雷实际上携带着双重的目光:一方面,作为导演张大磊的化身——再度呼应着特吕弗影片中的安托万——在“重演”(Restage)他的童年记忆,并作为“观看者”懵懂地参与其中;另一方面,张小雷作为“被观看”的客体,又因此召唤出了对他而言属于未来的视点,而影片的意义、历史观乃至意识形态表述都恰巧来自于此。
必须指出的是,与特吕弗或者侯孝贤和杨德昌相比,张大磊的视听语言更多地来自观影经验而非生活经验,并且他学习电影的时候已经先在地接受了作者论的方法(2)——当然,于张大磊而言,作为内蒙古电影制片厂的子弟,他的生活经验与观影经验在某种程度上是高度重合的。而这种双重目光的视觉结构并非一以贯之的原因,恰是导演在处理个人记忆时容易因个人情感而“赤膊上阵”地主观介入,虽然一定程度上导致了影片的不完整,但同时又在情感的表达上形成了情绪的出口,进而产生有效的冲击力。
一旦将“双重目光”作为本片的基本线索,很容易发现影片的另一个有趣的叙事结构特征:叙事主体是分裂的,同时叙事的时态在某种意义上指向某种特定结果的(社会现实的)、分析式的叙述,它不完全是“过去时”。一定程度上而言,这种叙事时态可以称为“将来过去时”,它是依靠“电影的事实”形成的泛文本(电影之外的种种信息)才得以成立的。
毋庸置疑,《八月》的真正主角是父亲。(3)实际上,并不参与叙事的张小雷,更合适的说法是线索人物。分裂之处恰好同时在于叙事主体并不拥有视点,而视点的拥有者,尚未或者说无法成为主体。就故事而言,张小雷事实上并没有做出任何称得上是叙事动作的行动,核心事件“要上三中”,与其说是他的个人选择(校服这个理由虽然可笑,但确实十分妥帖),不如说是父母的选择。在First 电影节的初审评委王昕看来,找关系、请客送礼的父亲恰好与《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中的父亲形成了精确的互文关系,这种“望子成龙”和“教育改变命运”的逻辑恰是转型期社会的主流价值。(4)在影片层面上,导演张大磊恰好处于与影片中的父亲相似的年纪,事实上,他也是起用同龄好友饰演父亲这一角色,并将“父亲的选择”作为隐藏在生活流之下的真正叙事动作。
这种创作方法的有趣之处在于意义的建构过程。与常见的、从儿童视角叙述的历史题材影片不同,《八月》采用儿童视角并非为了借有限性来逃避历史的某些无法言说的创伤,或者赦免叙述角度的偏颇与局限,而是一种有意的转移和提炼。正是这种儿童视角所带来的、对看似平庸琐碎的日常生活的描述,完成了影片最重要的、也是最具原创性的价值判断:将内蒙古电影制片厂还原为国有大中型企业,将“电影艺术家们”还原为工人阶级和街坊邻里。影片最精彩的时刻莫过于第38分钟处:百无聊赖的张小雷来到父亲工作的“厂子”,经过平淡无奇的楼道,走进毫无特色的办公室,看到正在工作的父亲——他是一名电影剪辑师。在这个时刻,观众才忽然意识到,家属院里的那些人事实上都是“电影工作者”。对生于此、长于此的张小雷而言,这些理所当然的、再日常不过的东西,却因导演之前有意的回避,(5)在这一刻形成了震惊体验。
确切地说,导演在处理影片时的心态是“长大后我就成了你”,只有处在回望的位置,获得双重视点的时候,才会真正理解到父亲的用心;而只有在拥有了这一双重视点之后,父亲行为的意义及其叙事动作,才可能被导演用作视点人物的张小雷有意地隐藏起来;至于意义的建构,事实上是导演有意转移给观者、需要依靠观者的知识与生活经验完成:这才是《八月》中日常生活的用法高明之所在。父亲的叙事动作可以归纳为:因为电影厂转型股份制而下岗的剪辑师父亲,放下面子,外出做跟组场工,挣钱养家,原因是为了儿子一时兴起的能上重点初中的心愿——此谓“父亲之爱”,(6)但更重要的是,“凭本事吃饭”式的对自我价值的追求,以及对以资本为主导的新主流逻辑的归顺或臣服。
由此,影片的叙事时态才显得饶有趣味。影片的自传文体事实上带有某种自指性,并成为了影片叙事中潜在的、未曾说出却已然存在的结果:影片中/当年的那个小男孩,后来/如今成了导演,并拍了一部电影,借自己的童年记忆来讲述父辈的奋斗与牺牲。在电影的逻辑里,这毋庸置疑地意味着成功(尽管这仍是一部捉襟见肘的小成本独立制片电影)。而事实上,张大磊的父亲张建华也在新的体制中获得了成功:1994年,他凭借《东归英雄传》获得“金鸡奖”提名,1996年,凭借《悲情布鲁克》获得“金鸡奖”最佳剪辑奖;并为支持儿子的电影处女作,提供了前期拍摄的资金。(7)这正为影片中的父子关系添上了另一重颇富传奇意味的色彩。
与《八月》形成互文关系的最佳文本是德格娜导演的《告别》。在上文提到的那场戏里,闯入父亲工作空间的张小雷拎起一段胶片,好奇地问父亲,“里面的人是谁”,父亲说,那是“老云叔叔”。这位老云叔叔正是德格娜导演的父亲,英年早逝的著名导演塞夫。在《告别》中,亲自饰演女儿一角的德格娜同样用日常生活来转移观众的注意力;影片的前一个小时充斥着女儿的感情危机以及在父亲进出医院过程中父母女儿彼此之间无止尽的争吵;而直到父亲回到内蒙,处理下岗职工问题,在几乎弃置的放映间里观看自己作品的时候,观者才意识到影片的主角、故事中的父亲正是时任内蒙厂厂长的塞夫。《告别》中重病的塞夫恰好成了靠房地产和文化旅游为生的、垂死挣扎的内蒙古电影制片厂的隐喻(影片原名《末日》)。两部影片对读,恰好描绘了自经济体制改革以来,作为国有大中型企业的电影制片厂的艰难轨迹。
必须再次重复的事实是,第四代、第五代导演的辉煌艺术成就,以及第六代导演们的早期作品,都是在国有制片厂体系之下完成的。这一体系的要素包括:按照计划生产电影,成片通过审查后,国家统购统销;导演在选题通过后,只要在预算内完成影片并通过审查,无需为票房等事情担心。这种体制事实上形成了“国家投资拍摄艺术电影”的实际效果。而电影制片厂作为国有大中型企业,又实实在在地在经济体制改革中遇到了“阵痛”。从这个意义上而言,可以与《八月》产生实际联系的是《铁西区》《钢的琴》《纺织姑娘》《二十四城记》《少年巴比伦》等一系列有关国企的电影文本。而更重要的是,标志着中国电影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的“348号文件”(《关于进一步深化行业机制改革的通知》)正是在1994年8月1日颁布的,该通知明确了中国将每年引进十部“分账影片”的计划。从这个意义上而言,《八月》的片名变得极为意味深长,这部影片不仅因此形成了对中国电影史上关键转折点的目击,并因而形成了某种自指性的表述。
改革的话语来自电视机里的领导讲话、姥爷对舅舅的训话、制片厂里的高音喇叭。于张小雷而言,这些在他生活环境中意义并不明确的背景音,终于在此前免费的职工电影院开始收费放映“改革年代,激烈论争,电影市场,风险上映”的《亡命天涯》的时候,(8)他大致才感到了变化。《亡命天涯》对中国电影史的重要意义不仅在于向好莱坞打开了内地市场的大门,更在于由此开启的中国电影的重大变局。而《八月》对这一“重大历史时刻”的捕捉极为准确:张小雷正好在1994年那个夏天小学毕业,这个夏天的“焦虑的等待”“身心的成长”与“人生的变化”,乃至各种“暴雨欲来/ 瓢泼大雨”的天气,都与中国电影的关键时刻形成饶有趣味的互文关系。影片中将《爷儿俩开歌厅》《遭遇激情》与《亡命天涯》在相同的影院空间并置,并且(不无刻意地)让父亲在家观看《出租车司机》的录像带,这正是王昕所谓的“在那个时刻,旧的社会结构逐渐崩溃,但旧日的温存祥和还在延续,新鲜的事物在不断涌入,而新的社会问题还未造成无法承受的苦难”。(9)重要的是,人们都目击到了生活的变化,预感或者期待着更大的变化到来;但事实上,这些人都如张小雷一般,对其一无所知,或者说并不能对细节赋予意义。排除了历史目的论的表述,这正是上文提到的日常生活所产生的真正意义。
从这个意义上讲,因为拍摄条件局限,影片不得已而为之的长焦镜头和极为局促的场景,(10)反而有意识地参与了历史叙述的建构,既符合张小雷的儿童视角,同时也在提示着个体记忆或日常生活与历史大背景的关系。所不同的是,或许正是出于个人经验,这部影片最终呈现的是一个颇为平和的叙事(可以对比《告别》中对父母或者说领导/成功者/既得利益者及其生活方式的种种讽刺和尖锐的冲突,以及《钢的琴》中底层的自嘲与挣扎),有意或无意地,12岁的张小雷还未成长到足以开始对抗父辈的年纪;而双重视点实际上带来的是一种对父辈的“未经/无需对抗的和解或认同”。因而,影片中的怀旧并不指向“生老病死有依靠”的社会主义制片厂体制(同时需要注意的是,对这种体制并未加诸任何正面的或者负面的评判,因为它几乎不在影片的叙事之内,至少不是重点),而是清晰地指向转型时期父亲/父辈们的尊严、勇气、团结、承担甚至牺牲,是面对时代变局被激发出的主动与被动交织的、为改变自身处境而做的努力(同时又极为有意识地避开了“分享艰难”或者“重头再来”的话语体系),或许这才是工人阶级的日常生活的本义所在。
《八月》最具征侯性的事件,非获得“金马奖”最佳影片大奖莫属。打动“金马奖”评审们的,或许是对“普通电影工作者”日常生活的细致再现,或许是这些人面对社会变局或曰困境时的真实应对,或许是影片对少年心性的准确描摹……但有台湾影评人清晰地辨认出“台湾新电影的影子”;(11)来自匈牙利的费比西影评人泰蕾兹·温采(Teréz Vincze)则看出了“早期侯孝贤和捷克新浪潮”的影响;(12)也有台湾学者认为,《八月》与台湾新电影非常不同,并不着急去完全表达或者是很强烈地渲染什么。(13)不过,联系常被提及的另一部于“金马奖”扬名立万的《路边野餐》,可以清晰地看到新一代导演们对电影语言的敏感。这种“借来的语言”是否在某种意义上超越形式而成了影片的真正内容,这恐怕是一个难于回答的问题。而内地、香港、台湾到底如何共享《八月》和《路边野餐》的情感结构,或者说,被分享的究竟是电影视听语言本身带来的(指向“台湾新电影”)怀旧可能,还是电影中自指性的、有关时间与怀旧的叙事,甚至是影片与主流商业影片所不同的态度?
在这个意义上,再回看相对而言更为成功的《八月》,恐怕正如本届“金马奖”评审团主席许鞍华所言:“电影讲的人情世故是非常地方性的故事,但里面的情感却可以传递”,以及“金马奖”执行委员会主席闻天祥的观点:“有点像契诃夫的戏剧一样,能这么幽微地、生活化地去讲一代人怎么被改变了。”(14)这个故事与电影和电影人有关或许是偶然,甚至国企转型(或如费比西颁奖词所言“后社会主义时期的转变”)都可以说是偶然,但它所揭示的有关人们如何共同应对与生命经验直接相关的时代变化,却具有着普遍性,这或许才是《八月》真正的动人之处。
注释: (1) 胤祥,Memories Look At Me,//movie.douban.com/review/5972796/。
(2)陆支羽《独家专访张大磊:如何拍出年度黑马》,//movie.douban.com/review/8197268/。
(3)(5) 石头姐《专访张大磊:〈八月〉并不像“台湾新电影”,没有特别急于表达与证明》,//cinephilia.net/?p=43533。
(4)王昕,私人采访,2017 年2 月27 日。
(6)雀雀《〈八月〉:父亲之爱最是难拍,而张大磊拍出来了》http://cheercut.com/the_summer_is_gone/。
(7)刘平安、许嘉《这届金马奖的最大冷门啊,老爸觉得不靠谱,儿子硬是扛了下来》,《南方都市报》,http://epaper.oeeee.com/epaper/C/html/2016-11/30/content_99591.htm。
(8)虽然按照史实,《亡命天涯》首先由中影公司于1994年10月在北京发行,暂时下档后又在11月于北上广等六大城市正式公映。呼和浩特能够看到这部影片的时间应当在当年11月之后。可以理解为导演进行的艺术加工,或者也可以从记忆的不确定性入手进行解读。
(9)王昕《〈八月〉:不展现历史悲情,只讲普通人悲欢》,《新京报》,http://www.bjnews.com.cn/opinion/2016/11/28/425088.html。
(10)同(2)。
(11)Alfredo Liao《〈八月〉与它的对手们——记金马奈派克奖亚洲观察团》, http://blog-on-cinema.blogspot.jp/2016/12/golden-horse-netpac-award.html。
(12)Teréz Vincze. In the Mood for Late Summer,http://www.fipresci.org/festival-reports/2016/taipei/in-the-mood-for-late-summer。
(13)(14)同(3)。
小孩看待体制和家庭变迁,不想搞清楚为什么,也不想批判谁,就是觉得这段日子挺美好,有点忧伤。长镜头配忧伤的旋律很有艺术范儿。P.S.经导演本人确认,片中的“老云”说的就是蒙古族著名导演塞夫。
比起侯孝贤可能更像杨德昌加上[压路机和小提琴]的老塔,但就算语言是借来的,记忆和情感却是极为真挚的(不仅是内植,我甚至觉得这部影片会有一种反向的内植哦)。把内蒙厂还原成国企,并选择了那个关键的时刻,这简直是电影史的神来之笔。影片声音设计极为有想法。等上映了一定要去影院再刷一遍。
这几年first里边最喜欢的一部,致敬父辈迷影元素,儿时的记忆正如这样散碎模糊,琐事也像昙花一样开在了心里。国营制片厂改革由主任改叫经理想起了诸多那个时代的变迁,不只是儿童视角,最后我也从他爸爸看到了自己。塔洛摄影的黑白影像,提名的出色声效设计让观影仿佛回到那个夏天。导演映后见面场,祝去金马多拿奖。
用程蝶衣的话说,这个导演是懂戏(电影语言)的。几个镜头值回票价,不堆砌符号,小演员好。
这种全程孩童视角但始终格格不入的设定显然从牯岭街来的,但有视角还得有情感啊,杨德昌那种愤世嫉俗,真是学不来的。其实有不少值得发展的角色和方向但最终还是停留在这无变化的视角,于是只剩下当时的文艺中年和现在的文艺青年的顾影自怜。贩卖情怀的电影真的有点看腻味了...
小城是会变的,分账片再也没法免票入场、画海报的被迫转行刻字、剪辑师低下高贵的头颅离家当场记;小城又是不变的,升学仍需金钱和关系、亲人终会放下芥蒂、夏天依旧那么燥热。声声吆喝带回九十年代,大环境下人心惶惶,小雷爸对着空气无物之阵地挥拳,却无处对抗与挣扎。穿上三中校服,八月好似昙花。
之前看过,标记一下,印象最深的是它的声音做的非常棒,用耳朵听仿佛就能回到那个过去的时代。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声响,当下的孩子以后拍他们的童年,肯定就不是我们那时候的声响了,只需要竖起耳朵,这片子就是满满的怀旧气息,声音这点做的很加分。
优点是对生活的尊重及捕捉视听形象的执着;缺点是编、导、演掌控的青涩。依我的观点FIRST不应颗粒无收,金马又评价过高。但评奖从来是具体评委们在特点地点、时间的表达,无可厚非。新导演要稳得住,坚持该坚持的,提高该提高处,迅速地投入下一个实践。记住,头三部作品是你一生创作历程的关键。
小演员让我想到少年张震,导演学特吕弗的意味很明显。从“路边野餐”到“八月”,我们的青年导演似乎总不懂得怎么把剧本写得高于生活,他们以为只要把生活的枝桠剪下一段就可以直接插进电影的花瓶。——这叫偷懒。
现实题材容易遇到的局限,就是需要相同的生活环境才能引发的共鸣。真正可以跨越文化障碍的电影,首先是有艺术性,其次是普世的情感,人类共有的悲喜剧。这个有点拍小了,充满琐碎的矛盾与混乱,没有抓住任何清晰的脉络。导演希望保留儿童记忆中的世界,但毕竟这已经经过情感和时间的重构了。
比较像学生作品。几个比较明显的瑕疵:小孩这个角色如果全部拿掉整部电影也是成立,九十年代初转制改革对工人带来的冲击力是肯定有伤到骨肉的痛感,影片中始终弥漫的却是感伤化的小情小调,这是视野问题也是缺乏社会历史洞察力的表现。一拍艺术片就用黑白片的方法实在也是看疲倦了。2.5
三星半,导演对90年代初那段回忆的重现还是很有味道的,甚至带出了我的各种记忆。国营工厂时代的结束,不但是那个年代的成年人,对那时的孩子其实影响也很大。影片碎片式的记忆了很多童年的往事,情节并没有非常集中,而是很松散的汇编在一起。故意隐去很多关键情节,却没有影响剧情进展,这个不错。
想起黑处有什么,但黑处很外行,让人尴尬,而八月非常好。八月有自己的气质,节奏,品位。有一股文艺气息,看得过程非常舒服。那些情节和对话虽然没有做到特别精致和自然,但在同期的比较中已经能完胜了。希望看到更多这种气质的电影。
文艺电影四大俗,彩色结尾黑白片,片名不肯马上出,固定机位长镜头,怀旧金曲串串烧,八月四俗此俱全~
写给父辈失意的诗,昙花会开的,我们可能不会了。哭了三次,鸡皮疙瘩一次。
看到后面才知道故事发生地在内蒙,但是拍的感觉就跟南方一样,90年代的复古感,跟自己经历的一样,“我们还是出去下馆子吧” 简单一句家常话,真是好久违。结局致敬的段落跟去年的《告别》如出一辙,减分。
真挚的一场回溯。进入封存着懵懂模糊的夏秋之交,动用比《黑处》更多的时代符号却不显堆砌感,在绵密的日常细节中带出压抑伤感的时代挽歌。气韵依仗台湾新浪潮,但更重要的是导演唤起温暖的记忆与亲情,给这场编织的诗意划上情感的立足点,尤其临行前进屋遮灯光那场戏,感人至深。2016华语年度最佳。
80后献给自己童年记忆的散文诗,对于自己父母一辈年轻时的回望。它其实并不那么优异,有些过于散淡。对于那个年代社会转型时对人心的触动,很多都没能表达清楚。但很少有人去这样描述那个时代。这算是一次不太一样的回望角度。
内蒙古电影制片厂输送FIRST标配。以小孩去写大人的小大人视点,最后变成了突兀存在(一度跳到了「钢的琴」等),泛滥着文青影青的20世纪末感伤,也生吞了小孩子应有的童真稚气。情怀大过天,也不能掩饰影片本身的无力。喜爱看「出租车司机」的孩子他爸分明就是真人版桃姐,这个可以加分
结尾父亲的剧组拍的是《八月》就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