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13

9413是一把枪的编号，枪是杀人的武器，但李修贤却说：“香港电影里的警察射出的都是善良的子弹。”点解？因为80-90年代的香港导演最爱拍的主题就是“何谓之生？”如果能从“久死”的状态中重获“生”的希望，那爆出来的自然都是善良的情感。道家所谓凡九窍者皆可修仙，修仙的关键就在心死而神活。作为一个道家人物，吴镇宇的九死一生正是要拍如何令“心死”，怎样让“神活”。所谓心死而神活，指的是只有“人心”死，“道心”才能活。在宋明理学的领域，人心指的是社会人摄欲太深不可自拔的共相，这种共相被庄子称为“生机浅”，换句话说就是悲观无力，找不到生存的价值和理由，丧失了爱的信仰。就像影片的台词所说，正因为意识到“我们住的地方根本就不安全，我们所有的地方都是用垃圾填出来的，我们就快要陆沉了，我们根本不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才让人只能以自我欺骗的方式，尽量逃避这可悲的现实。逃避的方式通常有三种，一是纵欲，二是遗忘，三是重塑虚假的记忆。当以上三种方法都不灵时，就会选择与魔鬼为伍或是自我毁灭。能意识到是一种情况，更多的是在完全无知的状况下“手里香喷喷，脑瓜子就迷糊了”，一觉醒来只见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快乐是热枪！

年轻人的共相大抵是四重人格：压抑、愤怒、恐惧、悲伤。回忆起来，即便在我最得意的复读时光，有时候仍会感到愤怒烦躁，脑海里有个模糊的概念叫“困兽犹斗”。究竟什么东西困住了我？要尽孝道的我又在为了什么而烦恼？在知识有限的年龄，我当然不知道社会的主流价值观会在人的头脑里形成铜墙铁壁一般的知识过滤网，它过滤掉的就是个人对自我的认知，它过滤掉的就是让人无法发现挡在我和自我之间有一面铜墙铁壁。在高考前一个月我对着坐在我前排的假小子团支书就抱怨过，我说真烦呐，感觉自己像关在笼子里的野兽，走来走去也不知道要走到哪去，只能干嚎！结果假小子一回家把教材都烧了，玩了一个月轻装上阵结果考砸了，嘿嘿。我笑是因为回想起来当时她虽然考砸了功名却燃起了道心，只是不知道她自己是否意识到了她的“九死一生”就藏在焚书的火光之中。

回到影片，吴镇宇扮演的是一个刀刃上舔血的威猛警探，一个与魔鬼搏斗的道德守望者，文艺的说就是有洁癖、超敏感、神经紧张、没有安全感。与他相关的有三个角色：一个酒吧炮友，一个腐败长官，和一个心理医生。用哲学来解释这种铁三角关系即：酒吧炮友是欲望，腐败长官是魔鬼，心理医生是灵魂，也即社会人意识到主流价值观无法为自己带来心灵上的安宁时设法求助的对象。禅宗有一则经典案例，说有个人上山向禅师求助，他说：“我的心总是不安宁。”禅师对他大喝一声：“把你的心掏出来，让我来帮你安！”据说禅师说完，那个人就开悟了。这则案例有很多种解法，放在哲学的领域，把心掏出来只有一种解法，就是直心面对自己。但是，诚实的面对自己又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为什么呢？因为诚实往往意味着对主流价值观的否定，否定那个长期浸淫在主流价值观中的假我，将自己抛向一个孤立无援的境地，所谓孤家寡人焦头烂额。

吴镇宇扮演的角色正好就叫“烂头”，顾名思义，很多问题想不明白把脑壳都抠破了。相比起完全不想、逆来顺受的社畜来说，烂头在思考，他的痛苦正在于他意识到了无法通过纵欲和遗忘获得快乐，却又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过失，摆脱群体对自己的束缚，所以他总是强调所有的地方都是用垃圾填出来的，因为他只有将自己被迫与腐败警官（魔鬼）签署协议的行为归咎于穷街陋巷里的丛林规则，才能让自己好受一点。虽然每一次的狼狈为奸都会增加这种不安全感，但是他会在酒吧里去“想象自己在一个很安全、很舒服的地方”。

在佛学里，由假意识构筑的安全地带叫做泥塑的庙宇，经不起大雨滂沱的锻炼。一次酒吧彻夜狂欢后，烂头在废弃的报纸上看到一起错杀人质报道。于是刹那间他再次回到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绑匪将人质推出出租车，出于一瞬间的自保意识，烂头开枪打死了人质。魔鬼站在他的身后安慰他说：“这不是你的错，让我替你来摆平它！”接下来，烂头成为了魔鬼的拍档，当他再一次替魔鬼送黑枪给杀手时，他无意中发现黑枪竟然是他已过世的搭档胖子何的枪，编号正是9413.他回忆起胖子何过去常带他上天台，说向下望时（望向意识底层），会感到自己（人性）会慢慢浮上来。烂头觉得望向意识底层很痛苦，说没有看见什么东西浮上来，却只想跳下去。心理医生说，你觉得痛是因为你觉得有危险。这里的“危险”就是上文说过的诚实的面对自己。

中国的小说讲直心讲的最好的是《水浒传》，好中之好正在他描写了一群不得已与魔鬼作交易的风流人物（中年人）。说少不读水浒，倒不是怕少年闯祸（闯祸的少年都不读水浒），而是少年察觉不到魔鬼，就像上了二龙山的鲁智深和武松，一个学会了利益权衡、欲进不能，一个学会了察言观色、见景生情。一个欲进不能的鲁智深和一个察言观色的武松坐在一起“煮酒论英雄”，这才是施耐庵的“极高明而道中庸”。反观今天的名家点评，只围着一个宋江转圈圈，又有多少梦中占梦。我常常记得2017年重新读书时的痛苦，那真叫一个坐立难安心不在焉，因为当看到重新拿起笔的我只能写出会议报告一般的文字时，那种身份危机真的让人感到愤怒。中国人喜欢讲怒其不争，谁不争？你自己而已。恢复读书的过程里，不止一次拿出自己二十几岁的旧作缅怀曾经的“风流时刻”，但同时又对自己感到愤怒，愤怒的是那个你在主流价值观中获得的认同和安全感。烂头的愤怒正在于他非常清楚自己少年时的理想，他深深埋藏在意识底层的是他与魔鬼交易的细节，以及他第一次被奋不顾身的英雄所感动的情感。

比较有意思的是，当魔鬼知道烂头开始恢复记忆时，他首先想到的是控制烂头的欲望，即酒吧炮友。邓莹写过一段，我照抄一下：

回想《9413》的台词写得还是挺好的，这个坏警察问烂头的炮友：你和他之间是怎样的关系？这个女人回答：我们之间只有做没有爱，只有交谈没有交心。这个女人是无法进入烂头的内心世界的，而女心理医生的台词却是：“带我去你的世界”。这两个女人一个是肉体一个是灵魂。导演把一些细微的概念还是分得很清楚的，我年轻的时候是属于“禁欲系”的，我特别讨厌滥交的女人，你们自己都不尊重自己，还指望别人来尊重你？现在看看年轻人的状态，我才知道很多我认为不正常的东西其实是普遍，是我自己太念旧了，所以我现在的标准都放得很宽，我只是要在细微的概念上，让你们自己去思考其中的区别。就像我现在可以理解很多人认为上床就是一种爱的“结果”，好像就得到了关爱或者倾吐的对象，实际上如果对方要求的东西和你一样，那么这种身体交流是无法解决任何问题的。

之所以无法解决问题，是因为酒吧炮友所代表的欲望是那个“把脑壳抠破了都想不明白的烂头”的欲望，而当烂头开始恢复记忆，直心面对自己时，他就不再需要这个“老朋友”了。影片有这样煽情的一段，炮友“被”魔鬼杀死后身体上留有“我爱烂头”的刺青，有人觉得感动，但不知道炮友爱上只是那个“久死”的烂头。所谓能同甘不能共苦。其实好人都有倒霉的时候，但只有好人能九死一生。当然在现实世界，我所说的“倒霉”也许正是他春风得意，沉浸在福尔马林里的膨胀时刻。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是老生常谈，现在又流行起来了大致是因为人们对爱情的认知还停留在“九死”的状态，就像以为“知己”仅仅也只是兴趣爱好相同。我上周逛江汉路，两个年轻人兴冲冲的从我身边路过，男的走路带风，女的情绪激昂，大致说的是今天晚上又要在麻将桌上大杀四方。我扭头对邓莹讲：“两个人都爱玩麻将倒也过得好！”说完又觉得不对，因为我想起了刚上班时，办公室一个乐观开朗的大姐有一天有点“不正常”。为什么呢？因为那天一整天她笑的嘴巴都合不拢，还叫来很多其他办公室的嫂子一起讲一起笑。当时我还是个身体消瘦目光犀利的愤怒青年，背对着她们正在写我的痔疮文学。然后一个嫂子忽然失声大笑：“你老公昨天晚上跟你亲热了底？”接着又是一顿哄笑。我非草木岂能无情，自然也在板凳上笑得咯咯直响。一群嫂子还激我，说什么少年也晓得这种事？那个大姐和她的老公也算是青梅竹马，高中就谈朋友都是麻将高手，那句“爱情就需要朝朝暮暮”就是她传授给我的，正可谓情场中几多高手几多好计谋。这件事我一直记得，就是回想起来为什么一次“亲热”，就会让一对“恩爱”夫妻这样开心？这种麻将桌上的知己是不是也只有交谈没有交心？

影片最后魔鬼又扑向了心理医生——烂头重生的希望。在这里吴镇宇展现了一个道家人物修行的逻辑，他先是愤怒的指责了一遍“我们住的地方根本就不安全，我们所有的地方都是用垃圾填出来的，我们根本不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接着，他冷静下来说“无论怎样，所有的事都与你无关”；之后，他恢复了记忆。这最后一句话正是一个人脱离他人目光，九死一生的转折点。也就是说，无论怎样难受，怎样委屈，怎样不公平，怎样不得已，把所有问题都归咎于自己是诚实面对自己的第一步。只有走出这第一步才有勇敢认知和面对外在环境的可能。我原来曾经质疑过佛学修行将“持戒”放在首位的必要，现在看来古代禅师还是看得远。至于无善无恶的躺平逻辑，你只用想一想刻舟求剑和逆水行舟的典故即可。

我并非不知道反求诸己和默然内识的狭隘性，但看到太多百伶百俐的风流人物沉浸在自己的假意识漩涡，堕落成需要逢迎追捧的“老师”后，我意识到唯有勇气和直心才能重拾爱的信仰。当然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远比90分钟的电影要长得多。还可能让好一条夺命香鸡腿变成了酱香卤猪蹄，但至少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