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拍2019

意大利那不勒斯的黑手党果然厉害，催生出数之不尽的文学和电影作品，就在去年柏林电影节上就有两部关注那不勒斯青少年的意大利影片《少年黑手党》和《自拍》。有别于前者戏剧化和浪漫化的黑帮情节，这部名不经传的纪录片《自拍》不论在表现手法还是主题表达上都给人耳目一新的观感。首先是形式上的创新，导演为了追踪一桩16岁少年被警察误射致死的案件，亲身来到那不勒斯的贫民区，找到少年生前的两个好友，给他们各自一台智能手机，让他们用自拍的方式去拍摄他们的生活和生活的街区，并要求他们在拍摄时必须把自己也拍进画面中。这种独特的记录风格令常见的观看视点彻底扭转，这不是纪录片导演观察的视角，也不纯粹是两个青少年的主观视角，而是他们俩将自己也融入到被观众观看的视角之中。这种自拍方式让观众清晰看到他们身处的环境以及他们的拍摄对象，极大地拉近了观众与被摄对象之间距离感，同时让观众更容易理解在这个犯罪肆虐的地区，青年人的日常生活，他们的友谊、爱情和亲情故事。

影片在主题表达上也花尽心思，并非直接让两名少年拍摄出阴暗的社会现象（有一幕小伙伴朝天开枪的情节相信是例外），而是透过他们自拍时的表情与日常生活描绘，令这些碎片化的视频片段拼贴出这个街区的生存环境。一开头两名自拍少年的眼神充满着对无辜死去朋友的哀悼之情，想做理发师的胖子遭遇失业，而另一位同伴则驾驶着摩托车送外卖咖啡和食物，在他们独白中透露出对工作和前途的失望和迷茫。还有几幕是导演找来几名16岁以下的少年直面镜头讲述自己在街区的生活经历，最令我印象深刻的莫过于一个女孩说假如她日后的老公进监狱了，她也会无条件地等他出狱。从这些触目惊心的年轻人自述里渐渐引出这个贫民窟的严峻社会问题：失败的教育制度和缺席的父母导致不少青年人染上吸烟的坏习惯，逃课辍学，而毒品泛滥和警察执法不公又引发层出不穷的犯罪事件，甚至青少年加入黑帮贩毒等等。

尽管影片是由碎片化的自拍段落构成，但是这些片段里迸发出无比生猛的青春气息。两人互动时的滑稽搞怪情景比比皆是，比如端着酒杯假装在沙滩度假，胖子在日光浴店里边晒边偷吃零食喝可乐，在豪华大床上放着古典乐模仿黑帮大佬开枪的手势等等，这些让人忍俊不禁又稍显乏味的日常细节精准地刻画出这街区青少年的天真乐观心态，他们其实跟别的同龄人没太大区别，也有炫耀和攀比的心态，也有对爱情的纯真向往。导演有意识地剪辑出他们俩自拍时一脸得意的笑容，这种暂时忘却恶劣环境的神情捕捉也许是苦中作乐的表现，但我相信这微弱的笑容能映照出人性中无法泯灭的善良以及对美好事物的希望。

果然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被放大都是魔幻现实主义。这是一场无意识暴露时代和有意识拍摄的融合，意大利导演Agostino Ferrente 找到那不勒斯的两个少年Alessandro和Pietro，给他们一部智能手机，让他们记录自己的生活环境。片名很容易让观众相信这是一场纯粹的无意识暴露得来的意外之喜，越往后看越觉得有意识拍摄，或者说有意识制作参与其中。

首先，纪录片情节发展是有一条明线的，虽然这条线不够流畅，那就是两个少年的好朋友Davide Bifolco被警察滥杀事件。Alessandro和Pietro不能忘记发生在好友身上的悲剧，因而想去探寻真相，了解事件当天的经过。观众在这里获得另一种视角，除影片本身已经突破常规的反向镜头外，还有监控录像带，这种视角更冷静。更深层的真相是，为什么这里的年轻人会一步步滑向深渊。当我看到他们举着手机拍摄身后的玩枪的青春期男孩，说尊重爱人犯罪入狱的青春期少女，费劲往山坡上爬的的同伴，他们离镜头那么近的眼神看起来很难过，尤其是Pietro，他梦想成为一名理发师但找不到工作，想有一个爱人但身材被人嫌弃，他的眼神总是看的我很难受，影片开始的他的眼神就像是在求救，想要逃离身后的一潭死水。自拍的形式在这一侧面是最有效果的，他们想向前跑，这种愿望向观众扑面而来。

其次，后期剪辑对素材的选择很有意识地带有一种幽默感，我最喜欢的情节是Pietro对Alessandro信誓旦旦地表示要开始减肥，改善外貌，让女生注意到自己，Alessandro一边安慰他说女生也会看男人内在的品格和优点，鼓励他有自信，一边帮助他控制饮食，只吃蔬菜沙拉。下一个秒Pietro在美黑店里（应该是美黑吧我记不清了）在紫外线诡异的色彩下将薯片和甜甜圈大吃特吃。他们有全世界16岁男孩子有的烦恼，有大部分青春期少年有的敏感和期待，同时，还有恐惧和迷茫，难过的是，这也大有人在。

于是我看到的是发生在记录者身后的故事，他们背对叙事，身后的意大利冲动、乖张，甚至腐朽麻木。他们面对着镜头，眼睛始终有种不可名状的哀伤，不仅仅因为生活中的悲剧，更因为悲剧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