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是乔

我看的第三部肯洛奇电影。第一部《我是布莱克》。第二部《甜蜜十六岁》。整体感觉，他画面介入感非常强，镜头非常直接地进入他所关注的贫穷阶层生活。手持镜头的晃动感有纪录片的感觉。兼具活力和混乱，暗示着不安和危险。想起乔治奥威尔的《巴黎伦敦落魄记》，讲的是穷人生活的动荡不安和永无尽头。

看《我是布莱克》被感动但有所保留，觉得它有洗脑和灌输嫌疑。但毕竟我不了解欧洲乃至英国的情况，无法准确的找到一个评价坐标。但肯定他和奥威尔一样是政治左派，在一部电影如此态度坚定的守护一个阶层，又这么旗帜鲜明地针对某个机构，指摘体制的问题。我对英国社会背景不了解，但他为布莱克及其所在的阶层摇旗呐喊大声鼓呼的姿态很有感染力，工整细致的剧情编排让我为他的人物处境所触动，进而去思考他所提出的问题。他的电影有点像社会问题剧，直接呈现难题。对我来说，他的这几部电影提供了一个崭新而鲜明的视角，能让我改换目光重新审视周遭。

这三部片子都是一个意愿强烈的摄影机跟随、描摹一个底层的主人公，去展现底层生活的样貌。基本逻辑差不多是这样：主人公性格里有底层生活的深深烙印，周围也都是各种境遇不佳的朋友，生活浑浑噩噩，如果有人想改变，困难重重，最后一定会被击败。打败他们的是贫穷阶层缺乏稳定性的生活，麻烦和问题源源不断，努力的结果瞬间消散，而生活的信心被无情捣烂。《甜蜜十六岁》里还没有福利机构，甚至没出现主人公阶层以外的人，除了富有的黑帮，和短暂出现在健身房里的中产阶级。《我是布莱克》里福利结构干脆就是披着善意谎言的敌人。《我是乔》处在中间阶段，这部证明政府的福利机构很难帮助这些它声称要帮助的人。

《我是乔》开篇直接展示乔这个人物，这也是他一贯手法。第一场戏是他在戒酒会上讲话，他讲的非常好，非常有感染力，甚至有些浮夸，像是表演。看到听众们一脸信服的表情，会猜测他说的是否是真的，他是否有别的企图。他的性格里就是有这种危险性，这和女主角萨拉对他的评价狂野是一致的。下一场带伙伴们一起去踢足球的戏，看得出他是个领袖人物，深得人心，而且很有责任感。遇见女主人公后，他展现出了幽默感和风度，而且为人真诚。虽然他靠领救济金生活，但非常有魅力，是个非常优秀的人。

全片的线索有两条，主要线索是乔想要和福利机构女职员萨拉在一起，这是他试图接触另一个阶层的尝试；次要线索是他要帮助一个十分依赖他的年轻人利亚姆脱离黑帮的控制，这是他贫穷生活境遇的集中表现。影片关于次要线索的片段更多使用手持摄影，乔在球队很欢乐，帮助利亚姆的时候很勇敢；在关于萨拉的线索里，镜头相对静止了下来，乔也安静了下来。在萨拉面前，我们才了解乔的历史。他浑浑噩噩酗酒，积压在心里的不满让他对女友动手。但从那之后他也开始戒酒，成为今天的他。他身上所有吸引萨拉的品质，也决定了他会帮助利亚姆，会被利亚姆拖累。这个矛盾指出一个深层对立，并不是底层的人缺乏智慧或者担当，他的境遇不是个人能够对抗解决，而是一个体制性问题：穷人的选择真的少。

乔的几场表演非常精彩，印象深的有两个。一个是他向萨拉倾诉自己的过往。一个是他的谎言被戳破，跑去向萨拉认错，然后一路奔跑去找利亚姆让他自力更生，又去找黑帮谈判，结果大打出手。

前一个段落非常动人，他谈论自己的样子有种特殊的风度，他和他的朋友不一样，他反思了自己的经历，且下定决心改变生活。这场戏用了几个乔的过肩镜头，越过他的背影看到萨拉表情逐渐的变化，但下一个反打镜头就直接对准了乔。这是一种矛盾的感觉，即坦诚又遮掩。我们必须小心窥视她的反应，预测她得知一切后的反应。他用非常内敛轻柔的语气谈论过去一个最残暴的场景，和戒酒会上的宣讲截然相反，没有任何渲染。看到回忆里和现在的乔，既能察觉他的变化，也察觉其中潜在的危险。这场戏奠定了两个人的关系。紧接着就是两人接吻，乔把头埋在她肩膀上，这场戏就结束了。虽然不算太新鲜的梗，但是一个非常动人的时刻。这基本上是乔第一次被如此对待。一个人一生中也没有几次这样的机会。累积的情绪得到了纾解。我完全感觉得到乔会多么珍视这个人。所以后面只有她针对他的过去质疑他的时候，他才让她离开。

第二个段落是乔再次去求他。萨拉的表情真的够冷漠坚决，她明白了两人之间不能跨越的障碍。乔失落地去找利亚姆让他走人，又去黑帮那里告辞加砸场。这段情节也比较套路，但真实有效。乔跑在路上的镜头开始积累情绪，能看到他脸上无比真实强烈的意愿。打砸黑帮那里情绪极大地宣泄，情绪有一个高潮，最后回到房间醉酒，面对危险无动于衷，非常悲哀和绝望。直到利亚姆死亡，他坐在窗边哀嚎。这一连串戏一气呵成，达到了一个悲剧性的至高点。他倒酒的动作和咒骂利亚姆的对话，简直就是直接给出了影片主题。他们无处可去，无路可选。

萨拉这个角色很有趣。她作为福利机构的工作人员有意愿和耐心帮助底层阶级，她个人也被乔吸引，她最初和乔聊音乐，确定关系的时候也聊音乐。这是链接他们的话题。让她产生了幻想。但最终她意识到乔的生活风险确实是她无法承受的。

乔和萨拉有趣的戏都是在一起之前和在一起之后争吵，他们恋爱比较甜蜜时候的戏反倒有点没什么意思的感觉。是不是肯洛奇不大会拍爱情戏？

总之，这部片子的叙事准确而高效，没有拖泥带水，没有小资情调。剧情上来看，一切的感情都很直接，球场上的快乐很直接，利亚姆身边的各种问题很直接，乔对感情的态度也很直接，他的行动也很直接。影片画面的指向性也很强，他让演员表演的基本上是角色的社会身份和阶层习惯，演员表演的意思都被把控地很明确，很干净，所以每个画面的意思被控制得很严密。他的片子很像檄文，每个情节和画面都是投枪和匕首，有触动人情感的力量，但确实有点停留在社会事实的阶段，还没有上升的精神层面。所以确实缺乏了一些诗意。

乔彻底戒酒意味着他从此脱离尚克斯一伙的毒贩组织，来到平静的普通生活的新世界，曾经的酒、毒是乔证明自己仍然存在的唯一方式，而今只有乔这个名字才是乔对自己身份认同的唯一途径，他回归了一无所有的生活，却仍然要活在社会福利机构的监视之下，乔被深爱的女人怀疑、被社会福利机构不公、被毒贩势力暴力，仍然用坚定的意志和勇气倾尽所有妄图解决生活中层层叠加的问题，他唯一的目的就是赋予“乔”以价值、尊严，以及寻找存在的真正意义：是否被人需要，被他生活中重要的人需要。乔始终坚持着在底层逆境之中证明自己的价值，他是勇敢的，好兄弟利亚姆无法承受暴力的威胁与恐惧最终选择了结生命，而乔选择承担生活的痛苦，继续平静地向前走着，结尾处利亚姆好友在其墓前祷告的段落配以洒脱恣意的旋律，传达着昂扬积极的生活态度：生活永远只能向前继续，生活只有这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