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比一只羊,我更喜欢这一部。
《气球》的故事没有一波三折,它不复杂,也不难懂,但这并不妨碍它是个极好的故事。
开场前,特地花了十分钟时间飞快读完了原著小说,但即便如此,观影过程中还是惊喜不断。
正如万玛才旦所说,《气球》是先有了剧本,因为一些原因迟迟无法开拍,这才有了小说。小说里没能展现出来的,在电影里都得到了更好的展现。
姐姐与妹妹、羊与人之间的对比,父子三代人之间、红白气球之间的呼应……这些小而精巧的对比与呼应,镶嵌在这样一个朴实、平淡的故事里,反而形成了一种绝对的说服力。它很温和,但很有力。
在烧毁了的书的封面,反复摩挲的女人的手… …这不动人吗?
站在牛粪堆边上的,总也点不燃烟的紧张的男人… …这不动人吗?
青海湖边的孩童梦境,蓝天白云,小孩在追,倒影在跑,被当作“转世”证据的黑痣被摘下… …这不动人吗?
与评论区的某些自诩“资深影迷”的杠精不同,作为普通影迷的我,这次是真真切切被打动了。
因为宗教、政策与生长环境的不同,我们和这些角色的悲欢并不相通,但我想说的是,这并不仅仅是一个评判孰是孰非、孰强孰弱的宗教小故事。
在这个看似简单的故事里,妹妹的皈依可能并非真正的皈依,姐姐的看透或许才是真正的看透。扪心自问,大银幕前的我们,又有几分坚定的信仰在心里呢?
活动现场有个女孩子问万玛才旦:近些年,女性题材的影片成了一个热门趋势。作为一个男性导演,请问您为什么要拍摄这样一部女性视角的影片呢?
作为万玛才旦“粉头”的陈丹青抢过话筒,激动地反驳说:“我不认为这是女性视角,这是万玛视角。”
很强势,但很在理的反驳。
从《塔洛》开始认识万玛才旦这位独树一帜的藏地导演,对其文本的文学质感、巧妙设计的镜像结构和构图印象极为深刻;直至颇为炫技的《撞死了一只羊》,虽口碑褒贬不一,但现实与梦境互补的超现实感仍是极为迷人;另外复习了几部万玛才旦的旧片,加上近日《气球》的上映。细细回味,可以比较清晰地捋出一条一直延续并发展着的创作轨迹。
和其他作品一样,《气球》的剧本也是导演本人,原著收录在小说集《乌金的牙齿》中,原本只有一万多字,行文较为平实,在对话中密密编织细节,日常生活细节铺陈出无可复制的藏地独有韵味,通过与文本相当匹配的影像输出,继续书写着华语语境下难得的「魔幻」——并非我们传统印象中的神奇澎湃,却拥有不无高级幽默、充满生机想象的寓言属性。
故事从一片朦胧的氤氲画面中开始,就在观众们好奇这究竟是原始的镜头还是某种奇异的介质时,主意象出现了——一只造型奇特的“白气球”充斥在视野中。令人尴尬的是,此“白气球”乃两个孩子在父母枕头下搜得的避孕套,满心以为是新奇玩具,并与玩伴在互换玩物的过程中,全村人都知晓了来由。从此,气球作为一个象征符号进入这个寻常的藏族家庭,并引导观众逐渐认知到这个故事的具体时空方位和详细信息。
三代同堂,三个儿子,无论是国家政策还是妻子卓嘎出于对整个家庭的考量,都使得结扎势在必行;与之同步的事件是丈夫达杰借来种羊,为家里的母羊配种;另一条支线则是较小说原著略有补充的,卓嘎的妹妹阿尼接放暑假的大外甥江洋回家,偶遇旧日恋人(新增人物),这条线索的侧写进一步完满人物与叙事,构建出一个特定时代里藏族群体的生态样貌。
在延续前作各项优点的基础上,此番万玛才旦显然走得更远,拍得愈发稳泰,潜在文本也意味深长。文本思路与影像风格都很有辨识度的作者性愈发凸显,呈现藏语地缘文化的丰富多元与绵长生命力,在华语电影范畴内实属非常独特且难能可贵的表达。很多人对藏区怀有某种误解偏见或刻板印象,而万玛才旦以大量构建细节的做法让拍摄者始终处于平视的位置,没有刻意美化,也无妖魔化,让宗教信仰渗入日常点滴。信仰不再是一种身份或标签,也绝非供给的神佛菩萨,对藏地人民来说,信仰如同呼吸、睡觉、喝水一般自然而必需,爷爷每日念祷的六字真言嵌入生活的方方面面,关乎生,也关乎死,还关乎来世前生。在这种语境下成长的人们的思维方式,决不能以寻常之道去解析。因此,全片矛盾冲突最大之处——卓嘎是否还需要生下第四个孩子,放置到爷爷去世后恰巧应验了上师 “会转世到家中” 预言的情境中,原生文明与外部力量的对抗凝缩于一个家庭内部,戏剧性得以充分展开,因而观感上会感受到叙事节奏较之于以往作品有明显加快。
而所谓外部力量,一方面是特定时代的产物——“计划生育”政策的实行,另一方面也是卓嘎女性意识的初步觉醒。这种觉醒,导演为之设置了另两个女性作为补充:一个是医院的大夫劝说卓嘎优生优育,也为自己着想,这个劝说从最现实的层面激发了卓嘎懵懂的意识;另一个是妹妹阿尼,阿尼显然是信仰的拥趸者(她自己的尼姑身份即是一种象征),希望姐姐生下孩子,然而另一方面她又对红尘尚有留恋,始终怀有一探过往真相究竟的想法,她始终未读到前男友据此经历写成的书,姐姐显然做主替她斩断前缘,而阿尼火中取书的勇气简直是全片的高光时刻,卓嘎肯定也被深深震撼到,因此反过来阿尼也在影响着姐姐的选择,这种影响则在较深层次的心理层面上让卓嘎犹疑。
纵观万玛才旦系列作品,他的影像特质异常突出。从《静静的嘛呢石》到《寻找智美更登》等早期作品起,固定机位的长镜头便是很显著的标识之一。《老狗》中出现门窗框“自动”取景、构图和结尾阿巴斯式的大远景在后来作品中渐渐运用纯熟。《塔洛》则是走向成熟的标志,万玛才旦更关注官方(主流)身份与个人(民族)记忆对峙之态势,结构封圆,构图对称,尤其以前景笼罩于烟雾、水汽、沙尘为“介质”,正如多处镜(水)面反射、玻璃透视、电光幻影,制造出水月镜花之效,这些特征在《气球》中均有迹可循。
《撞死了一只羊》延续《塔洛》的镜像概念,互为倒影/镜像的双生体,无论从各自半个侧脸的分布、行为/场景的高度重合以及墨镜作为关键道具的联结,都很具心思。现实与梦的互补,背负往事与放下心结,亦是导演拿手的二元对应,包括4:3画幅贴合规整构图(相当学院派的审美)。以不同影像基调区分过去/现时/梦境的时空场域——粗砺的胶片颗粒感(对沙尘介质的使用),打光考究的油画感,边缘失焦虚化的晕眩感(这点在《气球》中被用到表现失神的时刻),色彩绮丽的超现实感(对标《气球》明快鲜妍的影像基调,同样也传达出某种荒诞与超验感)。
非常同意导演所言“形式是内容的一部分”,万玛才旦在将文字转化为影像时,运用了彼此契合、匹配的形式。在他酷爱使用的二元对应结构方面,本片更上层楼,除了宏观的原生态文明与现代社会规训的对立、生与死之外,细微处落实到人物/叙事结构的设置——如姐妹,人类怀孕与母羊育羔羊(人与自然神奇而微妙的联通),送书/还书的等待桥段,红/白气球的下场等。
将这种“对称、对应”诉诸镜头,在视觉上首先以各种横向/纵向的构图分割暗示人物之间的关系,以柱子、窗框等实物隔离出共处的空间,水面倒映分割出的彼世/现世。全片明显的类似镜头不下十来处,印象深刻的有:卫生所里卓嘎和大夫关于生育的讨论,暗指她们各自的处境完全不同,立场自然也殊异,作出的选择迥然;卓嘎与阿尼分别时的谈话,镜头从玻璃反射的影像切入视角,姐妹俩的身影被窗格分开;达杰失去父亲时的痛苦,在水光倒映的模糊晕眩中飞奔,宛如灵魂的告别时分。
影片的打光功力维持一贯水准,导演笑称“此乃精心布光所致”,从开场明晃晃的光亮画面开始,便犹如置身于某个不甚真实的场景之中,仿佛是一个抽离现实的“乌有之乡”,梦境中剥去转世轮回的标志的痣更添一层魔幻感——然而求医、卖羊、赶集、出殡,无不是极具现实意义的段落。因而谓之以“魔幻”并不准确,只能庆幸犹有一方净土尚能孕育出与“现实”逻辑并不违和的想象,让我们相信,抬头看看就能看见那只高高飘起的红气球,正飘向每个人心目中的应许之地。
采访、撰文/法兰西胶片
“第一次看电影里的接吻镜头,忘了是哪部电影了,那就是一个很混沌的时期。当时还有一些关于性普及的小说、手抄本,大家都偷偷摸摸地看,像在看一个黄色录像。其实从人的原始的直观上来看,‘性’是充满想象力的。”
“我看自己电影创作的时候,它几乎没有什么规律,好像挺乱的,突然我要试一下这个,又试一下那个。”
“光看那些(新导演的)剧本也会花很长的时间,你剧本写得不好,那我是没有任何的愉悦感的,还不如自己读个小说。但我一般都不拒绝,就是得看吧,看完之后还得聊一下,所以就花去很多精力。这对我个人创作肯定有困扰的,我当然是希望不要做这么多的事情,让自己更专注一些。”
万玛才旦,十年来华语导演里最具开光气象的一位。
以《塔洛》《撞死了一只羊》和11月20日全国上映的《气球》三部作品为例,主题表达欲、戏剧感、影像感、现场控制力、审查平衡力,全部直线上升。
光环闪耀,同时照亮了藏语地区新生代独立电影的生态。
拉华加、德格才让、久美成列、卡先加、洛旦等一大批藏地独立导演陆续有了自己的处女作。
万玛是领袖,他是和善的、含蓄的、佛性的,被赋予了文化使命感,并且可能很难在短期里遇到一位同赛道的竞争者。
但是,人无完人,他一定也有隐蔽的、疲惫的、无奈的一面,他是否有被无形的人际约束和既得的文化气氛绑架的可能?
而从他个体内部来看,万玛导演走到今天,他所触及到并掌握的一切电影认知,是偶然的,还是有所计算,或者是一件良性的熟能生巧的事?
他领衔的藏地新浪潮,为什么会发生在今天?
上周,在《气球》北京MOMA百老汇影城路演的前夕,我和万玛才旦导演深聊了一小时。
他给了我很多具体的答案。
这个问题是从《塔洛》开始,到《撞死了一只羊》,再到《气球》,大家问的最多的一个。
其实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的转变,我就是想这样表达。题材上的设计,在小说里就有了,那电影是有一定要去外部环境的这样一个局限性。
之前是不知道,我能拍什么题材,你文化的、历史的题材特别多,比方说史诗就在藏地很流行。我刚到电影学院学编导的时候,也写过一个与历史混搭的故事,一个史诗叙事。
我和很多人提过,那个剧本就叫《吐蕃秘史》,那个历史阶段就是一切都为了成为赞普(西藏王)。松赞干布统一全西藏,有点像秦始皇,创立文字,统一度量衡,政治、经济、文化达到了一个高度,佛教也达到了鼎盛。后来到了赞普朗达玛,他意识到佛教对藏地多方面的影响,发起了灭佛运动,把佛寺都摧毁了,历史记载,僧人当时被强迫屠宰,佛教分崩离析之后,很多修行者逃到比较远的地方,离开了文化中心。再后来,拉隆刺杀赞普朗达玛,这就到了《五彩神箭》里的人物,他修行了很多年,找到一个接近王的办法,像荆轲刺秦,这就是佛教的复兴运动。
这都是我小时候听到的故事,它有一种魔幻性,像《魔戒》一样,所以我当年看《魔戒》就很有感触,太像格萨尔王,一个史诗巨作。
北电上了一年后,你对当下创作的环境,有了一个清醒的认识,包括制作的方方面面,觉得《吐蕃秘史》我是不太可能拍的——那只是一个你想象中可以拍的电影,只是一个愿望。
所以我把目光关注在现实题材上,当然你知道这也是伊朗电影给我的启发。
到现在,还有很多藏族人问我,你为什么又拍现实题材,你为什么不拍《格萨尔王传》?你啥时候拍《格萨尔王传》啊?我就很无奈,哈哈。
我觉得是《塔洛》,但不能说是分割线,就是风格上有不一样的地方。
电影创作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偶然性,《塔洛》这个剧本在《五彩神箭》之前就写完了,而《撞死了一只羊》在《塔洛》之前就写完了。只是当时就是拍不了,如果拍了,那我觉得它的风格或者形式就是现在这样的。
我希望我能够准确地找到,能够赋予内容的形式。
那为什么偏偏《塔洛》可以走到那个形式,就是因为这样一个人物,他连自己的身份都不知道的,世界观非常简单,非黑即白,所以形式的选择就变得很重要。有人也问,这次怎么不拍藏区艳丽的风景了?用黑白,就可以聚焦在人物上。
你问《塔洛》开始突破审查上的探索,其实,我一直都有。你写个《吐蕃秘传》,肯定能通过的嘛。那就得想,什么样的题材可以通过。比如说有一个政策,你怎么才能适应它。你写一句台词,可能就一句话,但你怎么写,怎么表达,才能通过。但我并不会在这投放很多精力和智力,有时候,它成了一个下意识。
这是一个研究的过程,是熟悉的过程,认知的过程。所以在了解的这个过程中,又是伊朗电影给我很多启示,关注普通人,它是容易通过的,容易拍的,渐渐地,我寻找到这种方法。
另外,就像我做藏族题材的电影,涉及到很多的信仰、宗教和藏文化,如果只是面对藏族观众,这些其实完全不用交代,但你的一个出发点是除了藏族之外,希望更多观众看到,所以你就得做这个工作,寻找一个人物,他对藏文化之外的观众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你必须把他体现的一个精神,融入到情节里面。
那这个难度跟面对审查的难度,我觉得也是差不多的。
到现在还有很多人以为,《撞死了一只羊》是王家卫做监制,所以我就往他那边故意靠,受到他巨大影响什么的……其实完全没有关系,我们只是前期在剧本上讨论一下,拍摄时他也不可能到那么高的地方,他就没有到过现场,所以他在影像感上对我基本没影响。
从我的认知上说,《撞死了一只羊》那么荒诞的故事,有点超现实、寓言性的设定,你不可能再用以前写实的方法去拍,所以构图上就做成梦境一样。
《撞死了一只羊》牵涉到梦,那怎么进入这个梦境,就需要一个入口,我和摄影师吕松野也不想把它拍成连环画似的,突然一下就进梦里了,被框住,太直白。
你必须得拍出梦的质感,它需要讲究的,所以我们在拍的时候,就在那个湖面上看到这个车的倒影,那是一个虚的影子,那梦本身就这样的虚幻,不确定性,所以镜头就从卡车上拉下来,落到湖面上,那就成了车的倒影,这时候金巴下来,他脱掉了自己的衣服,穿上了杀手的衣服,走过去,就直接进入了梦。
还有结尾,我突然觉得加一个飞机进去是挺好的,那么超现实的表现,这后面是有支撑的,古老西藏有一个寓言,就说当马在天空飞,鸟在地上行走的时候,那这个世界的末日也到了,这个寓言对我影响特别深。所以想到这个之后,就觉得飞机闯进来是一个特别好的画面,主角本身要去天葬台,做那样的一个仪式,他看着秃鹰飞向天空,突然再次抬头,秃鹰就变成了一架飞机。
一个很虚幻梦境的故事,突然就跳了出来,来到了当下。
就像一个旧的时代结束了,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
这样才算梦,你得现场去找,就像灵感一样。记得前年带《撞死了一只羊》去威尼斯电影节,有一篇影评挺有趣的,他说这是手工魔幻片。做特效我们也没这个条件啊,哈哈。
《气球》里也有很多这样的灵感,但《撞死了一只羊》结尾水的倒影,和《气球》里水的倒影,其实是没有表达的延续性的,那就是一个拍摄方法。
就像《气球》里卓嘎看着水面的那场戏,你要传递她那种纠结的状态,直接拍面部表情特写是一个方法,但太直白了,所以就拿一个水盆。你这时候必须得现场安排一个情节,可能剧本里面是没有写到的,她肯定要给那个母羊倒水,拿着一个水盆,看到这个医生过来,她跑,水洒出来,然后放在地上,最后拿着避孕套出去,看着刺眼的阳光。
那从我自身来看,它可能是我以往文学风格上的延续,它肯定不是刻意的,包括现在它好像慢慢地从这里开始做起来了,好像到了《气球》,又做了一个话题,又一个题材,其实完全没有(顺撇),《气球》这个剧本,我在北电的时候就写完的,当时剧本递不上去,投资也找不到。
闯的感觉肯定一直都有的。
写小说的时候已经30岁了,那时候就有很多表达嘛,对信仰的一个讽刺,一直都在。
但是拍电影,你完成这样一个表达,或者你能拍这样一个题材,你需要很多的机缘。这几年拍不了,那可能突然过了这几年就能拍了,它有这种偶然。写小说的创作规律是很清晰的,就是那个脉络,它是可以研究的。但我看自己电影创作的时候,它几乎没有什么规律,好像挺乱的,突然我要试一下这个,又试一下那个。
同时也造成了很多的误解,好像我一直在关注现代和传统的这样一个关系。那这个你在面对当代的藏族题材的时候,必然会带到,你肯定会带到生死、轮回、慈悲这样一些观念。我不是刻意要带,就是它生活里本来就有。
你说你对《气球》里大儿子那段象征轮回的痣被抠掉,追到沙漠里那场戏印象深刻,我觉得,它是一种反思,像我从小就在那样的信仰,或者文化环境中长大。然后你出走了,接触了另一套教育系统,所以你对自身的文化有一个反观,甚至有一些迷信的态度去看的。
那到底是要革新还是保留,这个可难了,这个可能是最纠结的地方。
我肯定会做出一个决定或选择,就像这个女性一样,她处在那样一个困境当中,她这个困境是来自信仰和现实双重的困境,两难,所以你要让她选,打掉孩子还是生下来,那肯定很难嘛。
如果没有这个信仰体系在影响她,那很简单啊,你有现实的压力,那可能就拿掉了。要是不在那个年代,之前或现在,《气球》这故事也不成立。
其实我很难对“性”提出更有建设性的讨论,它是人类生活的一部分,所以要么觉得它是羞耻的,要么觉得它是正常的,或者伟大的。
那“性”在藏地可能就相对是一个隐私的话题,直到现在依然如此,心里有一个羞耻、忌讳的感觉,汉地可能早就没了。
我大概在中专的时候,看过陈佩斯演的一个很火的电影,叫《出门挣钱的人》,面有一个桥段,就一堆年轻人在谈恋爱,谈恋爱就会唱拉伊情歌(流传在青海、甘肃、四川等广大安多方言藏区的一种专门表现爱情内容的山歌艺术),然后他父母就在旁边偷偷笑。大家觉得很假,就不可能批判,也是因为这样一个原因吧。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男女的事情,很多民间故事也有爱情,但你可能就不知道男女关系是什么,就像《气球》里的小孩,避孕套是做什么的,认识的深入程度肯定是不一样的。大概到了初中阶段,你就有了性意识了,你自己作为一个人的本身的这种性觉醒,也不能说觉醒,就是懵懂的性的意识起来了。
那时候你可能看到一些西方的裸体的油画,佛教里也有,当然他们所指的意义不一样,但也有那样的形象。其实这样的东西不多,当时全社会都对性是禁锢的,反而你就对这东西更好奇。
第一次看电影里的接吻镜头,我忘了是哪部电影了,那就是一个很混沌的时期,对观众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刺激。当时还有一些小说,手抄本,关于性普及的,大家都偷偷摸摸地看,像在看一个黄色录像。现在就司空见惯了,其实从人的原始的直观上来看,“性”是充满想象力的。
性羞耻在藏地还是比较普遍的,前两年《塔洛》上映的时候,我们做了一个推广曲,歌曲的中间就用了一句塔洛唱的拉伊,就有很多藏族人跟我反映,他们没想到突然会唱起拉伊,他们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所以你看到《气球》里有很多设置,医院里面,她说要避孕套,要做绝育手术,就通过中间的一个隔断,形成了一个窥视的视角,就好像有人窥视她。
还有小孩拿着这个避孕套吹成的气球进家里,大家都在吃晚饭,当时就不知道怎么办了,这个老人还问了女儿一句,这是什么?女儿就羞坏了,跑掉了,到现在没有回来。虽然有些夸张,但确实就是那样。
至于从小孩子玩避孕套到轮回信仰破碎这个因果逻辑,我可以说,在创作的时候,我不会太深入地想这些,就是一个本能,一个直觉,我就写下来了,可能是潜意识里想表达的东西,慢慢出来了。它不可能提前有这样一个主题,然后让你根据这些素材去提炼这个主题。
我只是对这些生活比较熟悉,善于去组织。
我自己的态度是这样的,有一个适应的过程,但不会完全排斥。
就说写作,以前都是手写,特有感觉,然后大概就到了电影学院后,开始放在机器上打字,一开始肯定没什么感觉,那慢慢慢慢你就适应了,现在就很少手写了。我在阅读上的习惯一直没有变的,就是看书,看书很舒服,看屏幕就没有翻书的感觉。
看电影也是,它肯定是具备一种仪式感的,尤其在胶片时代,露天银幕,你装上胶片,大家都在期待,突然一道光亮起来。我的短片《草原》,还有长片处女作《静静的嘛呢石》,都是胶片拍的,往后就是数字了。
其实所谓的现代性,对藏地人来说,一直是一个困扰。杀生就是一个很明显的例子,佛教提倡不杀生,杀生是死罪里最大的一个罪。
那对老百姓来说就是一个两难,他会强调杀生是罪,但现实生活你又依靠羊来生存,你的食物,你所有的经济收入,都依靠这个。所以有些人故意把狼放出去,让狼咬死羊,再吃这个羊肉,这样就规避了杀生,但荒诞的东西就出来了。
有些牧民一辈子养了几百只羊,完全没杀过羊,他也不卖,他觉得卖了会被屠宰,那你养那么多羊,对自己现实的生存,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啊。
要么是老百姓一个自主选择,要么那就只能是这个状态了。
所以大家也在批判这个东西,不能这样。
这要看题材有没有意义。
藏地题材很多,一旦你要拍成电影,就会更加严格地去看待这个题材,它到底适不适合再拍出来。所以我筛选题材的这种目光,可能要更加的严格,以前觉得这些都是可以拍的,但这部分的表达,可能已经做过了,你再表达就没有什么意义。
今年平遥那部《他与罗耶戴尔》,你说它在信仰上的质疑更彻底,我觉得他是一个理性的质疑和反思,有些质疑是感性的,那我可能就帮不了你。平常的信徒中经常会产生这类问题,他做买卖,或者考学,遇到些挫败,可能就改信另一个教,改去拜一下财神,他们是对信仰没有太多了解。
最早有人问我,你皈依了没有?这是一个很可笑的事情,我从小就在一个宗教的氛围中长大,我的名字都和信仰是有关的,你问我皈依了没有?
至于“藏地新浪潮领袖”这个说法吧,我希望大家还是把我还原为一个纯粹的创作者,不要带“藏族”这样的(前缀),不要带族裔或地域的,限定的一个称呼,也不要带太多的那种(追捧),从创作的角度看我的作品就好,这个是我期望的。
现在多少肯定有一点负担,你要监制一个年轻导演的作品,就会付出很多的精力,从创意阶段,到拍摄,到最后电影节发行,都要参与一下。很多时候,我觉得我可能付出的精力比自己做一部电影还要多。
光看那些剧本也会花很长的时间,你写个剧本,托个人找我,让我看一下,还是长片的本子,本质上来讲,你剧本写得不好,那我是没有任何的愉悦感的,还不如自己读个小说。但我一般都不拒绝,就是得看吧,看完之后还得聊一下,所以就花去很多的时间精力。
这对我个人创作肯定有困扰的,我当然是希望不要做这么多的事情,让自己更专注一些。我自己还有关于汉族和城市生活的题材,很想做,尤其是藏族人在城市的生活,我更有兴趣。现在有一个大概的故事,目前很难和你聊得很清楚。
当然,基于藏族电影的现状,我还是会对此有一点责任感,比如说你怎么让这个题材,这个领域的电影能够再好一点,把当下藏族人的处境、情感,再准确地呈现出来,这个是有一点责任感的。
*本文首发微信公众号:第一导演(ID:diyidy),欢迎关注。
我还没有去过西藏,但去过青海、新疆。
我见识过牧民的生活,但不了解他们的悲喜。
我住过毡房,在简陋的家居环境里和语言不通的牧民喝酒大笑。
我试图和马群边羞涩的小孩子沟通他却只会钻回去找爸爸。
我看过影片里那样的连绵远山,在清晨醒来,走进过那种没有锁的木栅栏门;
我骑着自己的车子在青海湖边被身边藏民摩托超过,和影片里载羊的男人那辆很像;
我记得我的单车冲入羊群时它们无辜地奔跑,只是没有人要捉住它们的腿,送去交配。
《气球》所描述的场景让我感到亲切,这种亲切除了更加共情于影片里的人物,反而让我不停地对位思考当下的生活:孩子向父亲索要的玩具、旧情人相见的沉默与不舍、噩耗传来后归家所要面对的出殡流程、变卖家产送孩子读书的决定、想要逃脱生活关系捆绑的出走女性…… 都市生活给城市人提供了更好的答案了么?
一支气球带来的快乐和一台iPad相比;
写一本书的思念、追悼和QQ空间日记相比;
喇嘛诵经、上师预言的虔诚和 ICU灵堂花圈墓碑和相比;
摸袖子卖一只羊到藏中学文化的决绝和挂中介卖一套房子换去海外深造相比;
坐一辆卡车去修行的迷茫和离婚辞职开店做独立女性相比;
……
窝在电影院里,我不断将自己认同于画面里的角色,略微想象自己若是生活在远方的可能境遇(中学老师?)然后又马上抽离,打量自身的困境和对待悲喜的可供选择手段,没有一点点庆幸与骄傲。
—— 不断从网络上购买天南海北的物件填充一个透支未来收入锁死一种生活状态暂时拥有的水泥空间,用手机软件和陌生人说些七七八八,支付会费在墙壁上投影出清晰绚丽的画面并伴有让狗子受惊的立体音效…… 我们的欲望完全被精致化、市场化、数据化了。
这是老话了,大家都知道的。可欲望难道不是和困境一样可以定义一个人么?
在《气球》里最最原始的欲望还没有被安全套规训(这还是一个羞于出口的词汇,一个会引起家庭争端的不祥事物,一个需要“上级”分发下来的生活用品)。生育的承受方:女性,成了传统和现代最初的战场。有意思的是,这个故事里上一代和下一代的女性角色是缺失的。三个女性的角力模式那么地清晰直白,没有余地。怀上第四个孩子的母亲只能对着水洼里的倒影和自己撕扯。
我觉得这不可信。
比起女主角,把种羊夹在胯下的男人更可信。父亲要多捐香火时说,当然当然;面对找上门的争执说,那是孩子的事;被推到沟里说,你也下来啊;打了女人说,我错了答应我我戒酒戒烟…… 生活在推着他往前走,他能选择的事情似乎不多,时代有时代的要求(下一代受教育),神灵有神灵的指引(转世),最后的最后他漫步于巴扎(我们的巴扎是手机某宝某多某某某)看有什么可以买的不枉费一支羊的屠宰,哦,气球。
摩托车后面的两支红气球真让我想到了《孔雀》里面的自行车后面的降落伞。
没有像安全套一样卷起来塞到衣服里而是吹大了,这是浪漫的,也是最最无情和残酷的。浪漫出现的地方,都有着绝望的来路。
最后所有人物逐一抬头看气球的画面比是枝裕和(万玛才旦这一部跟是枝裕和偷师偷得太多了)的《小偷家族》烟火那幕差了不止一个段位,但技巧是用对了:把观众置身于气球的位置,我们就是那不断飘升、断了线的红气球。
而另一个我们,早就炸了。
我看过的万玛才旦导演作品里,最喜欢这一部!第一遍看《气球》的时候,给我印象最深的,倒不是片中的主题、隐喻等等,而是几段幻想性的场景:两个弟弟摘下哥哥身上代表着奶奶转世的痣,光着身子拿着它在沙漠上飞跑;男主角达杰为自己的父亲送葬,天水相连的梦幻中,父亲在水中的倒影里行走、消失,一匹马出现……全片有四五段如梦如幻的幻想性场景,配合着音乐,给人以迷离舒缓的感觉。让我联想到观看塔尔可夫斯基的《飞向太空》、《潜行者》等影片时的感觉——我完全不是说导演在模仿塔尔可夫斯基,而是说那种梦幻感非常接近。
影片表面的故事很简单:藏民达杰和妻子卓嘎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大儿子被上师认定是奶奶转世来的。不想两个年级小的孩子几次拿夫妻二人的避孕套当气球耍,导致卓嘎又一次意外怀孕——这时,达杰的父亲刚刚去世,上师指示说他会转世回到家里。由此,卓嘎面临着生(生活会更艰难)还是打掉孩子(拒绝亲人转世回家)的艰难选择。
整个故事意向非常丰富,细节特别到位。达杰借来种羊配种,他自己与这只种羊就是一种对应关系,充满旺盛的生命力;而卓嘎则好像那只因为两年不生崽,被达杰隔离出来,准备卖掉的母羊,不生育就失去了价值;爷爷则对应着马,这种动物因为摩托的普及已经慢慢远离了藏民的生活……更不用说影片开头的白气球与结尾的红气球相对应了。这种对应,让影片的表达很清晰,能引发观众的思索。不足之处就是过于直接、明确,少了点蕴藉的韵味。
在万玛才旦导演之前的作品《塔洛》中,关于传统/现代对立的主题表现,还是略显简单化的,基本是二元对立思维,不是好就是坏,要不选择传统要不选择现代。然而在《气球》这部影片里,传统和现代不再是截然对立的了。它们没有谁好谁坏,谁该取代谁的概念。但以现代科学为基础的当代生活,需要对传统进行改造、进行祛魅,才能完成现代化的过程。这种改造、祛魅自然就会打破传统(特别是宗教)的精神内核。卓嘎面临的,其实就是理性(科学)与信仰的矛盾。
万玛才旦导演的《气球》,呈现出了丰盈的藏区生活状态,既有鲜活的面临各种选择的人物,背后又蕴含着文化之殇与传统之痛,手持摄影的影像风格也被近乎完美地呈现出来(特别是很多漂亮的低光度画面)。其作品的完整性、丰富性,确实远超一般的国内艺术电影。
首发于“娱理”公号
《气球》上映三天,票房300多万。
它是万玛才旦导演第三部入围威尼斯电影节的长片,讲述的是一个牧区藏族家庭里,一只气球——其实是避孕套,引发的一系列窘事,揭示传统与现代冲突及女性觉醒主题。影片情节一波三折,视听语言流畅,每个画面的构图、色彩、运镜都很考究,被评为万玛才旦“渐显大师气象的作品”。
这样一部艺术品质颇高、表达也并不晦涩的电影,为何票房如此惨淡?
不是拉踩,但数据显示的事实就是,观众宁可去看4.8分的国产烂片,或者5.8分的外国批片,也不愿意去看一部少数民族题材的国产佳片。
前几年,一部仿纪录片《冈仁波齐》突然爆火,金融、教育等各界精英纷纷包场“净化心灵”。
最近几天,康巴少年丁真的一举一动牵动无数人的心,他清澈的笑容满足了网友对藏区草原天空的想象。但到了藏族作者讲述真正的藏文化故事时,票房却无人问津,形成一种怪异扭曲的对比。
万玛才旦是广袤的藏区走出来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电影导演。他和他带领的一个民族的电影浪潮,未来还有很长、很崎岖的一段路要走。
几年前的一天,万玛才旦走在北京中关村,抬头看见一只红气球飘在空中。一个故事在他脑海中渐渐成型——
如果它不是一只气球,而是一个看起来很像气球的避孕套,在传统的藏族家庭里会发生什么故事?在推行计划生育的藏区,如果遇上被活佛认定为转世的新生儿,该怎么办?
这不是凭空想象,藏族演员、歌手蒲巴甲讲过,他小时候真发生过误拿避孕套当气球玩的事儿。在闭塞保守的年代里,与性相关的一切都被认为是羞耻而不可谈的。
万玛才旦用十来天时间就写完了剧本,然后倒推回来写了小说。又等了几年电影资金才到位,他用四十几天拍出了《气球》。
像万玛才旦这样几乎每一部电影都入围国际电影节的导演,到现在,找投资仍然困难。
搜网上新闻,还能看到当年还是“青年导演”的万玛才旦在北京青年电影论坛上陈述自己的项目《永恒的一天》,讲一天之内一个人四季般度过的一生,从少年到老年。因为投资需求比他一贯拍的“小人物、小故事”稍多,直到现在,万玛才旦头发斑白,这部电影还是没能拍出来。
所以这么多年万玛才旦养成了一个习惯:同时推进若干个剧本,哪个能落实投资,就先拍哪个。
“大家都是很专业的投资方,都清楚这样的题材在市场上的局限性,是一个能大概算出票房回收的项目。我最近几部电影的投资方基本都没有金钱上的诉求,都是抱着一个支持的态度。
目前中国整个电影市场还是以汉语电影为主,你想打破这样一个局面,就需要付出很多,拿出好的作品,然后推广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万玛才旦说。
万玛才旦是北京电影学院有史以来第一个学导演的藏族学生。
他童年生活的县城里已经有了很多汉族人,可以读到汉语的小说,看到革命题材的露天电影。但电影对于那个年代的孩子来说,只能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整个西藏连一家正规的电影制片厂都没有,工业基础几乎为零。
相比之下,文学就平易近人得多。藏区的民间文学——包括口头文学和书面文学,其实非常发达。人类历史上篇幅最为浩大、也是世界上唯一从公元前至今还在持续创作的史诗,就是藏族的《格萨尔王传》,被称为“东方的荷马史诗”,2018年出版的一部全集就有8000多万字。
万玛才旦本科读的是西北民族大学藏语文学专业,毕业后在自治区工作几年后,又回学校攻读了藏汉语言翻译硕士。那时候他天真地认为,既然藏语文学有如此丰厚的宝藏,拍成电影岂不是也很容易?
多年来也一直有人问他,藏文化有这么伟大的史诗,你为什么不拍?
“到电影学院读书,对整个产业、环境有了一个了解之后,你就知道很多题材都是不能拍的。在电影学院那几年,伊朗电影给了我很多启发,如何去寻找讲故事的可能。”万玛才旦说。
他先是到文学系编导班进修,后来又读了导演系的艺术硕士。在北京电影学院,电影艺术的大门一下子向这位说汉语还带着口音的藏族小伙子敞开,他如饿狼扑食,几年内恶补了几千部经典电影,国内外都有。
他每天一大早就起来,往往半夜12点才回到宿舍。黄亭子小区里经常有卖盗版碟的,沉甸甸装在牛皮袋子里,什么大师导演的合集都有。学校里也有拉片室,按字母查找小卡片,一个片子交两三块钱,可以反复拉片琢磨很久。
学校平均每周大概还会放两部外国片,有时会有主创来交流。并不是每一部都拍得好,遇到烂片,北京电影学院的学生就毫不留情地发出嘘声。有一些交流和比对之后,就能思考每部电影好在哪儿,问题又出在哪儿。
万玛才旦很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2004年,北京电影学院希望学生能有机会使用彩色胶片练习,开始在全校征集剧本。万玛才旦扎实的文学功底派上了用场,他很快递交了剧本《草原》,获得了用胶片拍片的机会,拿了奖,后来又把这部短片扩展成了长片。那时候必须通过体制内制片厂才能拿到龙标,用胶片拍摄才能送进国际电影节,想拍电影,门槛真的不低。
第四代导演谢飞是万玛才旦在校期间的老师。谢飞2000年拍过一部藏族电影《益西卓玛》,改编自扎西达娃的小说,用的是藏族演员,拿过金鸡奖剧本奖,但因为少数民族题材原因,立项通过了却无法公映。
拍摄那部电影时谢飞就感觉到,因为语言和文化有隔阂,“原汁原味的东西无法克服”。藏族的文化、藏族的电影,最终还是应该由藏族的编剧、导演来拍。
电影有有限的制作周期,非本民族的创作者,很难能在短时间内理解一个历史悠久的民族的语言、文化、信仰、生活。他者的目光要么是仰视,用神圣的光环进行美化,要么是俯视,以同情姿态描写落后,都难称客观深入。
谢飞回忆,他是直到看了万玛才旦2009年的电影《寻找智美更登》后,才看清楚喇嘛究竟是怎么念经,藏人到底是怎么唱戏的。
“万玛才旦是我们大陆很不容易才出现的一位电影作家”,谢飞说,“法国新浪潮有了作者电影、作家电影,导演自己写自己拍,我们现在有了万玛才旦,他有独立作家的能力,他的所有电影都是改编自他自己的小说。
他对生活的观察大量来自藏区的普通人,将幻想手法、传统与现代、过去和未来有机融合在一起,越来越有自己的风格,越来越成熟。我们应该爱护和支持这样的导演。”
画过《西藏组画》的陈丹青也惊讶于,万玛才旦能如此执着地讲述那片土地上的小人小事,并且把每一部都拍得有趣且不一样。他说《寻找智美更登》是他近几十年看过的最好的爱情故事,“看完就受不了了,这家伙太牛逼了。”
万玛才旦天然有一种在文学和影像之间自如转换的能力。读他的小说会觉得情节生动、笔法朴素,而他的很多电影都是改编自精悍的短篇小说,他能很快把一个凝练的文本拓展出深度和厚度来,并且完全转换成非文学性的影像思维。
比如他早年的《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等片会让人想起阿巴斯、布列松的写实风格,到了《塔洛》,他用了极其考验耐心的固定长镜头。《撞死了一只羊》则被一些人说受到了监制王家卫的浓烈风格影响——万玛才旦本人坚决否认这种说法。《气球》变得又不一样了,吕松野的手持镜头配上藏青色的调色,给人焦虑不安的感觉。
万玛才旦没有固定风格,他永远在变。每种下一个故事的念头,最后都能长成一部风格迥异的电影。
万玛才旦非但不是纯粹的现实主义导演,还很善于运用超现实手法。
在《气球》里,小儿子的后背上有一颗痣,跟过去他奶奶背上的痣一样,于是小儿子就被全家人认定为奶奶的转世。电影里有一个梦境:一只手把那颗痣拿掉了。仿佛孩子终于摆脱了信仰、轮回给他戴上的枷锁。
还有爷爷去世时,梦境中的孩子提着油灯声声呼唤,天国般梦幻的天光云影倒影在水面上,爷爷的身影再也寻不见了。
万玛才旦说,这些超现实的手法跟他背后的藏文化是有密切关联的。藏文化里天然有超现实的部分,就像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在藏区很容易被接受。加西亚·马尔克斯会认为自己写的是魔幻现实主义吗?不,他写的就是拉美的现实主义。
万玛才旦的舅舅是一位僧人,从小他就被舅舅告知,自己是舅舅的爷爷的转世。他曾经对此也深信不疑。他从小在藏文化中长大,所有的认知、价值体系都建立在此上,连名字都与宗教有关。藏族又是世界少有的全民族都信仰宗教的民族,宗教信仰、轮回与救赎观念会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
所以有人说万玛才旦所有作品背后都有同样一个东西作为支撑,那个东西叫做慈悲。
但后来到北京上学、工作、生活后,万玛才旦的认知受到了另一套体系的猛烈冲撞。他开始对自己的文化、曾经坚信不疑的东西进行反思。
他借卓嘎,《气球》里那个朦朦胧胧觉醒的藏族女性之口,问出那句“大逆不道”的话:如果活佛错了呢?
现在的藏区跟几十年前已经大不同,也开始了城市化、现代化的进程。很多藏族普通人、知识分子也会开始思考自身文化的优势和局限。以前的藏族人汉语很差,但现在为了务实的找工作需要,很多藏族孩子普通话说得很好,反倒是藏语已经不大会了。
万玛才旦也很多年没用藏语写小说了,一些读者对此表示生气。
“你现在还相信自己是舅舅的爷爷的转世吗?”
“嗯……一方面相信,一方面也会反思。”万玛才旦说。那个梦中捉痣的小男孩,拍的其实就是纠结的、困顿的他自己。
零几年的时候,美国印第安纳大学为万玛才旦做了一个个人影展,提出“藏地新浪潮”的概念。
藏地新浪潮不像法国新浪潮、台湾新浪潮那样,是一群导演共同发起的一场电影美学运动,更像是业内对一种新鲜现象的关注和概括。毕竟在万玛才旦之前,大家能看到的藏族题材电影实在是太少了。
没想到十年之后,在万玛才旦周围,竟真的涌现了一批有实力的藏族导演、演员、幕后,一些非藏族创作者也开始从事藏区题材创作,形成一股作品浪潮。而万玛才旦,就是这股浪潮的“领军人”。
万玛才旦到北京电影学院的第二年,就鼓励松太加也来电影学院学习。松太加以前是画画的,万玛才旦建议他先学一些电影基础,然后去进修班学摄影。松太加跟着万玛才旦,担任了《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的美术师和《老狗》的摄影师;
德格才让原先是万玛才旦的同学,自己会作曲,唱歌很好听,万玛才旦建议他去录音系读了两年,成为“藏族第一个录音师”,然后担任了《寻找智美更登》等电影的录音和原创音乐演唱者;
89年生的拉华加是万玛才旦朋友的弟弟,一开始不想上大学,一心想学电影拍电影。万玛才旦拒绝了他,让他先读了藏语言文学专业,然后再去电影学院学习,后来做了万玛才旦《清水里的刀子》《塔洛》的执行导演。
这群年轻人都有相似的成长路径——他们在原本各自的长项基础上,到电影学院选择一门技术工种学习,然后进入万玛才旦的剧组积累经验,成为幕后骨干力量。而他们的现状也出奇一致:都转型独自做了导演,且已经有了不错的成绩。
松太加的《河》入围柏林国际电影节,《阿拉姜色》获上海电影节评委会大奖,新片《拉姆与嘎贝》入围圣塞巴斯蒂安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拉华加的《旺扎的雨靴》入围柏林国际电影节,还拿到了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导演;德格才让的《他与罗耶戴尔》不久前也在平遥影展进行了展映。
电影学院的第一位藏族导演万玛才旦,就这样成了藏区有电影梦想的孩子迈向电影专业的一道桥梁。很多家长会通过各种各样的关系找到万玛才旦,请他帮忙出主意。
万玛才旦的心情有点矛盾。一方面他很欣喜有越来越多藏族青年想要加入电影行业,拍出纯粹的藏族题材作品,但另一方面他也见到很多失败案例——
有些年轻人既没美学基础也无实践经验,梦想一步登天做导演,好像这样很容易、很风光。结果因为没有一门能保障生存的手艺,在北京待不下去,只能悻悻回老家了。就像在电影学院里,无论哪个专业的学生终极梦想可能都是做导演一样,在电影这条修行路上,总有人缺乏必要的耐心。
今年51岁的万玛才旦,不过才公映了他的第7部长片,也依然在为投资和票房焦虑。谢飞说希望有一天,万玛才旦可以拍出更宏大、更厚重的作品,但我们都知道,这不是万玛才旦一个人要面对的问题。
让少数民族电影脱离边缘地位,让纯正的、而非他者想象中的民族文化被大众理解,这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万玛导演总是能把非常小体量的文本抻成长片,这种文本-影像改编能力在华语电影中绝对是数一数二的佼佼者。《气球》一如既往有对自然的观照,宗教的轮回观念,丰富的人性隐喻,隐晦的指涉,梦境是绕不开的灵性时刻。
好看,万玛才旦电影里最喜欢的一部
可能是用情最多的一部万玛才旦作品。尽管这种情,有小孩子的气球恶作剧(塔洛贡献了惊人的口水演出),有转世轮回的反复讨论(万玛才旦多篇小说中),但阿尼直接探手,去火中取书的那一个长镜头,直接把我的心理防线击穿了。这部电影留下了许多长镜头(抓羊,阿尼入学校,到出殡),印象深刻。演员方面,两位女演员的肢体语言都丰富到位——即她们不需要开口台词,不需要设置强调戏剧冲突,身形与影子,就仿佛在诉说她们的人生故事。我个人认为,其实这两个女人的故事,才是全片的要领。
走出《撞死了一只羊》的尴尬模仿,万玛才旦重新回归自我并再创新高,前半段你又能看到《塔洛》身上诙谐的影子,后半段的拔高也流畅而自然。女主的设置非常巧妙,从依附到犹豫,从觉醒到行动,她走出了家门,走进了自己。更可贵的是,万玛才旦还隐藏了一条线,让人更觉得了不起:这个觉醒后努力摆脱他人操弄自己命运的女主,却时时刻刻想要左右妹妹的命运,这种讽刺也是导演之前没有的高度,生涯最佳无疑!#PYIFF2019#
#3rd PYIFF# 影展之最单元。2019威尼斯地平线电影入围。背靠背入围威尼斯地平线,这部影片其实有几个颇为有趣的点,其一是万玛才旦几乎构建成功了一个法哈蒂式的故事(以父子俩冲进医院那场戏为最),只有在特定宗教逻辑下才成立的矛盾;同时生不生孩子这个梗也让人想起[蒙古精神]。其二是女主角的写法,其实也几乎完成了[香魂女]里香二嫂的受害者+加害者的双重身份。第三则是视听风格的突变,手持长镜头加对低照度的大量使用,不知是达内还是罗马尼亚新浪潮来的……导演自述是为了表现片中所有人物都处于“不安”的状态。文本做得相当绵密,不过结尾还是是拖沓了一些(本来是可以有一个达内式的豹尾啊)。视听体系稳定性是万玛才旦还需探索的问题。
如果要谈象征和隐喻,这样的电影里自然能阐发出无数论述。神权,女权,父权,落后,文明,现代化……但《气球》最大的问题在于非常依赖于象征和隐喻,生怕观众看不到这些,这样一来原本应该的“征”和“隐”都变成了直给。这故事过于举轻若重了,特别像那种自我定位为“严肃作家”的作家写的那种故事,其实意涵未必多么深重,但姿势却一直摆得特别庄重。或许这些故事确实更适合小说,电影的形态并没有加分太多。
《气球》的开头和结尾应该是今年看过最好的开局与结尾了,国产片年度十佳没跑。对于还在坚持个人风格拍作者电影的导演,确实需要更多猛烈的掌声,所以多加一星。以及一次很干货的映后,在谢飞导演和陈丹青老师的加持下,对万玛才旦的导演风格和人文关怀有了更多理解,对藏民的信仰也有了更多不一样的体会。
两只气球,其实也是两个女人吧。一个在俗世里,一个出家。出家的却纠结在一点俗事上放不下,俗世里的最后就想放下一切去出家了。妹妹对姐姐的生活无力,姐姐以为可以帮助妹妹,结果连自己的生命都无力操控。那两只气球,一只破了,一只飞了,飞的那只看似自由了,其实是两只都失去了。
一边是给羊催产,一边是让人戴套,一部很精巧、工整又不露痕迹的作品,万玛才旦初显大师气象。很多对称构图、红蓝对比,藏青调色,手持摄影。比前几部剪辑节奏更快,一部成熟的剧情片,对一个家庭里的男人、女人、三个孩子、爷爷、女主的妹妹及其前夫、接种的羊都有各自描绘,人物命运以气球-避孕-生命-轮回的关联意象交织在一起,剧作精巧。展现了传统与现代、宗教与科学的难以调和之处(尤其体现在女性命运上),依旧有少许超现实梦境,摄影美。威尼斯版暂没看到龙标,听说审查改了一些,我注意到的是计划生育英文翻译成family planning,大概还是做了点柔化处理
这才是万玛才旦啊!你说你没事学什么王家卫,戴什么黑墨镜!言归正传,私以为这是一部anti宗教的电影,灵魂转世在藏传佛教里几乎是教义级别的存在,堕胎在藏传佛教里也是不被允许的,但女主依旧坚持了自己的做法。甚至女主角都说出了“活佛转世也有可能出错”这样的话!比起只会炫技、华而不实的《撞羊》,不知道高出了多少倍!
最鲜明的感受就是体会到女性的窒息,宗教、男人、社会三者重叠所施与的生殖压力,沉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这种沉重感和焦灼感,以近身的手持摄影方式呈现,镜头晃动中,高原如此宽广,而生活如此逼仄。所以,只能选择逃离。气球飞升,所有人抬头看去,那是自由的,但也是短暂的,因为它终究会砰地一声破掉,最后又会落入到地面上来,毕竟生活还在继续。
内地极少数几个知道自己要拍什么在拍什么的导演。
分线以及分线的人物看不出来有何意义,几个分割镜头专门去问了北电同学,说是寄生虫式构图,太刻意太突兀,大段大段的长镜头,大段大段的手持,上次这么晕还是看少年的你,文本性强,影像叙事太弱。@深圳百老汇电影中心全国路演首映 ps:《回南天》的导演高鸣,如果您看到了我这条影评,希望您以后观影的时候不要和旁边的朋友讨论,极其影响其他观众的观感,作为一个导演对待电影极其业余。
几十年来带红气球元素的电影竟然都能传达出类似的纯粹和希望感,如果要期待更多,那就是属于万玛才旦的《站台》或者《活着》的出现了。
万马的这部新片其实去年10月在平遥节就看过来了,一直没在豆瓣上给它打分。其实这一年里还看过几部国产新片,都还没有在豆瓣上发表评论,留在以后吧。
这次是先看了小说,再看了电影,格外惊诧文学性十足的中短篇,被万玛才旦如何用镜头语言开花结果,而且有那么多意想不到的枝节,尤其是如梦似幻的片段。安全套与气球的相似和对立,关乎成人与孩童、性与非性、欲望与愿望、保守与开放等等话题,人的性教育像是被丢到羊群里似的,生机勃勃,却也蛮荒落后。卓嘎一角承担了许多视角,当所有人都想替她做决定时,她差点只剩下妹妹一个可以摆弄,种种顾全式的判断,有许多似曾相识却又截然不同的规则在左右,这是新奇的地方,也是叹息的地方,但这样的故事,还是充盈着诙谐与智慧。@HIIFF
气球是避孕套、是海报上女人的胎腹、是无拘无束飞升天空的红色“精子”。这三重矛盾的隐喻总结了全片的主题,象征了性欲的牢笼、生育的载体、生命的起源。女性在这过程中承担了关键又次要的作用:她们是佛教预言投胎转世的母体,受宗教之制;也是性欲涌来肌肤之亲的客体,受男性之占;更是计划生育严苛处罚的对象,受国策之惩。这种在教法与人性夹缝里生存的女人,表面主动 实则被动,导演很聪明,用了尼姑这个在“情与戒”之间徘徊的角色来对照,彰显出矛与盾。梦境里有不少镜面 水面映照的镜头、以及超现实的镜头,摄影都很棒。
生和死是红白两件事,从开始的白“气球”到结束的红气球,仿佛是对人生的轮回注释。万玛才旦这次高水平发挥了,梦境捉痣的那个超现实慢镜头堪称年度华语电影的高光时刻~(当然问题来了,藏语…算华语吗?)
向鱼问水,向羊问路,向上师打听阿爸转世的去处。女人受孕,是亡灵选择了她的肉身,还是孩子弄丢了她的气球。背上长痣,是奶奶转世留给他的记号,还是信仰赋予他的多重解读。尼姑徒手从火里捡出他们的故事,所有解释都已烧焦。丈夫强迫妻子令孩子降生,妄图能为前世衔环。为自己而活,还是为佛陀而活。
女人在夫权/父权/神权下的困境,集中在了生育选择上。妹妹那条线也有意思,旧恋人教师写书,可看做对叙事权的占有,是更隐蔽的剥夺。女人退无可退,如灭灯般掐掉情思与期待。万玛的小说和电影总是充满象征。一个不成熟的想法,象征遍地的地方,总有无法被充分言说的事物。